我们如往常一样,走向南城门,要去城外灾民最集中的山坡。严平和罗什的弟子们背着十袋粮食。今天过后,我们就再也无力赈灾了。库房里所剩无几的一点小米,还是在我强烈坚持下留住的。
到了城门口发现不对劲。城门紧闭,很多士兵在巡逻,门边贴了张告示,太多人挤着,看不清内容。只见有人从人堆里挤出来,我连忙上前请教。
“唉,说是为防流民闹事,自今日起关闭城门,驱逐城内所有流民。”老者拄着拐杖,摇头叹息,“天寒地冻的,此令一下,便是连一条活路都不给那些流民。可是,谁还有心思管他们呢,自己都不知什么时候饿死啊……”
我心中一凉,这肯定是吕纂下的命令。他太绝了!五六万人啊,都是妇孺老幼,难道让他们活活冻饿而死?正在悲愤中,看到罗什走向城门,大声要求士兵们开门。这些士兵对罗什还是很尊敬,却没有一个人敢私自打开城门。我走过去,拉住罗什的袖子,对着他摇头。他面色铁青地退了回来。身后传来哀号声,回头看,好几百流民正被驱赶着,跌跌撞撞走来。
沉重的城门咯拉拉打开,吊桥放下,流民们被鞭打着推搡着赶出城门。凄惨的气氛,让一旁的姑臧居民都偏过头不忍心看。
“这位施主,难道没有一丝怜悯之心么?”罗什上前抓住正用鞭子抽打一个老妇人的士兵,悲愤地责问:“你没有母亲么?若是自己的母亲被这般折磨,你可忍心?”
那个士兵愣了一下,悻悻地停手。我叹息着与罗什对望一眼。他明白我的意思,沉重地点点头。眼下的情形,跟士兵,甚至这里的军官说什么都没有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想法让吕纂撤了这条命令。
不提防间,有人朝我手里塞了个东西。等我回过神,发现自己正抱着一个婴儿。孩子被包裹在发出恶臭的破布里。两眼无神,轻得如同一片树叶,连哭都没有力气。我急忙搜寻,看到流民中一个年轻女子被推揉着,回头对着我哭喊:“夫人,你大慈大悲,求求你救救我家狗儿。”
我抱着孩子紧走几步赶上她:“好,我先帮你养着。我住在西门大街,你来寻时问法师鸠摩罗什的家,就能找到。”
她只顾哭泣,眼望孩子无限留恋,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在城门口我被拦住,赶紧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城门再开后我来找你。”
“我叫秦素娥,他爹去投军了,叫魏长喜。我们都是敦煌柳园人……”妇人回头大喊,被推进了城门洞。
妇人最后望一眼孩子,喊声从黑暗的城门洞内飘出。我踮脚,努力听清她的话:“若我和他爹都死了,求求夫人和法师就收养这个孩子吧……”
城门轰隆一声重新关上,将她的声音生生切断。门外瞬时传来嚎啕哭喊,越过厚重的城墙,一声声刺着我们的耳膜。怀里的孩子似乎一下子被惊醒,两眼瞪大,发出细微的啼哭。两只小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抓,抓到我的碎发便送进嘴咬,小嘴含糊喊出一个字:“饿……”
掉头往家里走,我们每个人都沉默着。到了住处,罗什对我说他要去见吕纂,让我们在家里等他。我点头,其实对劝服吕纂撤销命令并不抱多少希望。可这是如今唯一的办法。我将怀里的孩子交给娉婷,让她找点吃的喂孩子。
我送罗什到门口,又听到一片哭号声传来。数百流民又被士兵从大街小巷中搜出,押解着往城门走。
听到这样的悲泣,罗什两眼瞪得发红,胸膛急剧起伏。他毅然决然站到了我们屋外的道路中央,挡住了那群人。
雪停了一上午,又开始飘落。惨白的雪片絮絮跌在他的旧棉衣上,瞬时融进那片褐红。他戴着我做的帽子围脖,站在积了十几天的雪地里,孤高的背影挺立。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他既然这么做了,我是他妻子,自然也要跟他站在一起。于是我踩着雪,走到他身边,与他一起,用身躯挡住那群视人命如蝼蚁的人。
“法师,下官乃奉命行事,请法师莫要让下官为难。”领头的一个小头目站出来对着罗什作揖。
“施主,这是要将他们带往何处?”罗什合掌微鞠,恭敬却声音清冷。
“小王爷有令,将流民驱出城外,以免他们在城内滋扰生事。”
罗什紧盯着他的眼,故意将尾音拖长:“哦?施主如何得知他们是流民?”
小头目被罗什盯得有些发慌,嗫嚅着:“这……法师莫要说笑。他们并无户籍,也非本城人,自然是流民。”
罗什目光如炬,紧接着再问:“凉王入姑臧城不过四个月,期间平叛不暇,百废待兴。我等随同而来之人,皆未曾领取户籍。罗什来自西域,亦非姑臧本处住户,是否也为流民?”
“这个……”小头目被呛住,两眼不敢对视罗什,“法师自然不是。即便暂无户籍,法师自有居所,与那些流亡之人怎能相比?”
罗什踏前一步,又紧逼一句:“那么,有居所便不是流民了?”
“应该是吧……”那个小头目转头向后张望,声音弱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