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品性高洁,以一己之力赈救灾民,姑臧城内百姓交相传颂。可惜凉王和小王爷……”张资停顿一下,叹气道,“法师明日还是不要再来了,小王爷不会更改心意的。”
罗什不语,面冷如霜。我再三感激,代他接过张资的钱袋。扶着罗什在昏暗的天色中一步步走回我们自己的家。
罗什费力脱下湿透了的鞋袜,脚趾边已生出一圈暗紫色的冻疮。我端来一盆热水放在他脚下:“快,把脚泡进热水。”
将脚放入水中,他又痒又痛,额头直冒汗。我蹲下,为他的脚擦抹姜片活血,一边恨恨地大骂:“吕纂那烂人,真是猪狗不如!既然不肯见,何必这样对待你!”
他努力忍痛,脸色苍白,却仍笑着告诉我没事。
我心里难受:“别再去找吕纂了,没用的……”
他低头沉默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月光倾泻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透出一股淡淡哀愁。
第二天一早,我与耶罗站在库房里。看着角落里余下的一小堆粮食,我犯愁不已。耶罗上前搬粮食,我犹豫一下,实在忍不住:“今天……少搬一袋吧。”
耶罗微愣。
我不敢看他忠厚的脸,低头嗫嚅:“我们自己总得熬过这个冬天。”
耶罗沉默着,慢慢将手中的粮袋放了回去。再过一天,就连半袋高粱都不会有了,姑臧城内的赈灾点将彻底关闭。别怪我自私,我只是……有更重要的人要保护……
罗什紧抿着嘴,一瘸一拐地走入。我有些奇怪:“不是说好了你歇息一天,今天我们去就可以了。”
他没有答话,却去扛粮袋。瘦弱的身子扛不起大袋的重物,脚上的冻疮被撞到,痛得直皱眉。
他只挪动了一角就被我拦住了:“罗什,外面有五六万灾民嗷嗷待哺,这些存粮也只够赈灾一天。那以后呢?我们自己怎么办?”
他手里仍抓着粮袋不肯放下,沉默着任由我拉住他的手臂,眼里是万般无奈与沉寂哀伤。
我知他不忍,可我一定得说。小心地拉过他的手臂,委婉劝道:“罗什,放弃吧,我们已经尽力了。这些粮食,得留着我们自己过冬。”
“不可!”澄澈灰眸里透出异乎寻常的执着,“我们还可以变卖东西,我还可以再去找达官显贵捐助。现在还未到穷途末路之时,即便要敲骨取髓、刺血济饥,我也绝不放弃!”
我一惊,拽着粮袋一角的手垂下:“你宁愿我们自己挨饿也要救人?”
他怔怔地盯着手中的粮袋,神情绝然:“佛陀成佛前轮回了五百世,舍身饲虎,割肉喂鹰。若能饿我一人而养众生,罗什宁愿饿死!”
我想起《晋书》里那短短几句话,突然悲从中来:“可是,这场饥荒,本来就会死很多人。你可知道——”
他厉声打断我:“艾晴,苦难不是最可怕的,麻木才是。我不能以本来会怎样而给自己一个放弃的理由。若连我也麻木了,那与吕氏诸人有何不同?!”
见我仲怔,他放缓语气,柔声说道:“明知不可为也该为之,那是让我们保持不被麻木淹没。即便无力改变这悲惨的结局,可如果还懂得悲伤与怜悯,那我们起码还能保持一颗干净柔软的心,不至于被黑暗吞噬。”
我怔怔地思索他的话。是啊,黑暗的时代里,最可怕的是人性也被黑暗吞没。善意点燃的光明就算再微弱,在极度黑暗中也是一盏指引的明灯。
“帮助那些苦难之人,其实是在帮我们自己,帮我们修行。我们也是众生之一,我救度众生正是自度,我利他人即是利我。”他的眼光熠熠生辉,整个人被窗外的雪光映出异样的光晕。此刻的他,如同悲悯的佛像般圣洁,一抹黑暗中唯一的亮色。
我凝视着他如明镜般清透的眸子,慢慢放开手,深吸一口气:“好,这是你选择的。我是你的妻子,就该跟你同甘共苦,同忍饥饿。”
罗什看向我,不舍,心疼,却只化成轻轻叹息。他招呼耶罗,将粮袋交给他:“拿走吧。”
耶罗含泪扛起粮袋离开,屋内只剩下我与他在对望。
他抚着我的脸,将我搂进怀中,温软的唇落在脸颊上:“艾晴,你瘦了……”
为我撩开发丝,眼底涌出晶光。喉结在优雅的颈项中起落,哽声说道:“天上多好,没有这样的灾荒,没有惨无人道的战争。来这里跟着我,让你一起受苦了……”
我拼命摇头,终于遏制不住,倒在他怀里哭了。我的确没受过这样的苦,21世纪的我,太习惯和平年代的物资丰足,总认为这样的生活来得理所当然。偶尔从新闻中看到苦难的镜头,非洲的饥荒,中东的战乱,灭绝种族的仇杀。只是它们离我太过遥远,我也顶多唏嘘几句。没有来一千多年前的十六国,我怎能想到自己一天后也要开始忍受饥饿。
而我哭,不是因为惧怕即将到来的饥肠辘辘,也不是因为要天天目睹那么多人死亡,而是因为我知道这场饥荒的结局。几次三番话到嘴边,却依旧吞了回去。何苦要提早让他知道那残忍的几句记载呢?我宁愿自己承受知晓结局的折磨,依着他的心愿,尽我之力支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