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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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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备, 便能发现万物都备有其功能啦!用愿望的观点看,个人认 为此物有存在的必要,所以此物必须存在,那么万物都必 须存在了;个人认为彼物有铲除的必要,所以彼物必须铲 除,那么万物都必须铲除了。你若懂得好国王尧爷爷和大 暴君夏桀王,同样的都认为自己必须存在,而自己的敌人 必须铲除,便能发现人类的各种愿望是处在怎样矛盾的局 面啦!”

    海若又说:“古时,尧让帝位给舜,舜让帝位给禹 ,不流血的交班遂成美谈。燕国国王,名哙,现代人呢, 听了说客苏代先生瞎吹,让位给相爷的儿子,名子之。国 人发现子之是坏蛋,不满,到处造反,齐国出兵干涉,杀 燕王哙,斩子之,灭燕国。这就是学尧舜的下场。古时, 商汤王推翻暴君夏桀王,周武王推翻暴君商纣王,流血的 造反遂成佳话。楚国白公,名胜,近代人呢,不忘佳话, 兴兵造反,失败而死。这就是学汤武的下场。美谈佳话成 了笑柄,可见禅让啦造反啦价值是个变数。正价变成负价 ,因时而异,哪能照抄古典,宫殿栋梁又粗又长,打仗抬 去冲撞城门,当场奏效。抬去寒窒鼠洞,栋梁显然不行, 如果尺码不合需要,形体大又怎样。骐骥骅骝,皆骏马哟 ,日跑千里。牵去捉鼠,败给懒猫臭鼬。如果功能不合需 要,跑得快又怎样。猫头鹰有夜眼,明视毫尖,能捉跳蚤 。到了白昼,二目圆睁,山都看不见呢,何况跳蚤。如果 特性不合环境,有夜眼又怎样。有先生不耐烦听我讲事物 的复杂性,抱怨说:‘取其精华嘛,弃其糟粕嘛,不就得 啦!’他不知道阴阳同在的原理,也不研究矛盾共存的真 相,所以他能一刀切开,这半边是精华,那半边是糟粕。 他还能跳上去不下来,只要上,不要下,只要天,不要地 。他当然能撕开阴阳二气,取其阴,弃其阳,他到处演讲 一刀切两半,不肯休息。他呀,若非大傻瓜,必是诈骗犯 。他的那一套肯定会落空,自不待言。回头再说五帝禅让 ,方式也不一样。到了三代,以迄于今,王位传承更是五 花八门。父传子,兄传弟,爷传孙,以及异姓相承,臣篡 夺君。时机尚未成熟,手腕又太拙劣,没有抢到,便是 叛逆,大家骂他篡贼。时机终于成熟,进展又很顺利,迎 合潮流,各界满意,舆论颂他大义。河伯,请守静吧,不 要多问,度量形体的大小,哪有法定的标准!称量价值的 高低,哪有公用的磅秤!你要探寻,那是白费劲!”

    河伯说:“那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万事纷繁, 哪些该拒绝?哪些该承担?哪些该争取?哪些该放弃?我 到底怎么办呀?”

    海若说:“用大道的观点看,价值高低互转。高转低 ,低转高,所谓往返。思想合道,就不会固执旧观念。用 大道的观点看,形体大小互变。大变小,小变大,所谓加 减。行为顺道,就不会硬搬老经验。看那得道者,俨然似 国君,正大光明,不卖人情;超然似社神,严肃谨慎,不 开后门;荡然似空间,处处均等,没有边境。他的胸怀宽 容一切物类,不让谁吃亏,也不给谁优惠,所谓全方位。 万物不齐他齐观,等同高低知短。是非之争,他不想管。 大道永恒,人生短暂,夸什么伟大事业,小园内昙花一现 。显赫的地位,出租的房间,满了又走空,空了又住满。 三天一换的旅客,百年不变的旅馆。岁月逼人而来,没法 推开。时机离人而去,不肯稍侍。盛的变衰,好的变歹, 弱的变强,否的变泰。终点又是起点,老戏重新开台。道 之理,物之理,我只讲个大概。啊,人生骑了快马,四蹄 腾踏,没有一步不在变换,没有一秒不在飞跨,不到终点 不能下,你该做啥,你不该做啥,我何必再来回答?你不 妨静观变化。”

    河伯说:“静观变化,毫无作为。如此说来,道本身 还有什么价值呀?”

    海若说:“修道养德,方能明理。明理,方能灵活应 变,掌握主动,不被外物辖制。道德高尚的人,不会烧死 淹死,不会中暑伤寒,不会被野兽袭击。不是说他们有特 异功能,而是因为他们不被外物辖制,身心自由,能够预 见危险,静以待变,当避则避,可留则留,所以不会受到 伤害。乱世做人难,难怪古语说,隐藏天真,表演人伪。 道德站在天真一边,所以道德高尚的人善葆天真,同时表 演人伪,溷迹世俗。为了不受伤害,他不得不走之字路, 委屈自己,而又不失方向,终归大道。”

    河伯说:“请你解释,什么是天真的天,什么是人伪 的人。”

    海若说:“牛马天生四腿,这是天。牛鼻被人穿绳, 马头被人笼络,这是人。古语说三防,请你听听。一防人 伪中毒,灭你天真。二防世故感染,坏你本性。三防上峰 嘉奖,催你短命。牢记三防,对你说来,便是心向大道了 。”

    远古时代,大家认为虚无最好。具体的说,虚比实好 ,无比有好,少比多好。

    独脚神兽,名夔(kui2),路遇蜈蚣。夔说:“我独 脚腾跳走,真方便呀!人双脚跨步走,够可怜了。而你百 脚爬走,更可怜了。百脚如何协调动作,烦琐死啦,我真 不敢想像!”

    蜈蚣说:“多脚惹你笑话,我也害臊。不过,协调动 作不成问题。你看人打喷嚏,阳光照亮唾沫星星,小滴如 珠,微滴如雾,千点万点,纷纷扬扬飘落,动作不也很协 调吗。百脚爬走,动作协调,从未有过步伐差错,那是自 然机制在起作用,我也说不明白。老兄,我羡慕你的独脚 呀。”

    蜈蚣爬行,遇见蛇,更羡慕。蜈蚣说:“我用百脚追 不上你无脚,为什么?”

    蛇说:“自然机制在起作用,命中注定,别羡慕吧, 学不会的。脚对我有啥用呀。”

    蛇爬行,遇风吹,同样羡慕。蛇说:“扭动背脊,移 动腹胁,之字爬行,我摹拟有脚的爬虫。你呢,卷起(氵 蒙)(氵蒙)尘埃,北海飞南海,看不出有摹拟的样子。是 这样吧?”

    风说:“是这样。我卷起(氵蒙)(氵蒙)尘埃,北海飞 南海,似乎很厉害。可是小孩掴我蹴我,我都没法还击, 太软弱无力了。当然,如果要折断大树,推翻大厦,谁也 比不上我。我是小弱大强,小败大胜。除了圣人,谁也没 有我这样的功夫。”

    风吹着,看见下面有一双眼睛在仰视天空。风说:“ 我虽无形,但有空气实体,不算真虚。何况(氵蒙)(氵蒙) 尘埃,留下踪迹,被人看见。我真羡慕视线,到处观察, 真虚无迹。”

    眼睛对心说:“我真羡慕心思。心思自由翱翔,不受 距离限制,远胜视线。”

    心不羡慕谁,也不说话。

    时代大变,价值标准倒挂,大家又认为实有最好。具 体的说,实比虚好,有比无好,多比少好。

    心第一个被批判。仍不说话。

    眼睛被批判。低头说:“我有罪。”

    风被批判。深刻检讨。

    蛇被批判。勉强检讨。

    夔被批判。抗拒检讨。说:“我属于有!”

    蜈蚣最后胜利,成为实有样板。

    孔子旅游卫国,求职不果。到了匡城,刚进驿馆,忽 听得大门外人声鼎沸。据馆役报告说,当地民兵在大门外 层层封锁,要进馆来捉人。馆主守在门口,不让民兵进入 。双方正在争吵。

    孔子不惊不诧,在客厅内弹琴唱歌。

    秘书兼保镖仲子路,此时已经披甲提刀,准备抗敌, 保卫老师。听见老师琴歌,急步跨入客厅,劝阻说:“情 况这样紧急,老师还有闲心娱!”

    孔子说:“来坐下吧,我有话说。我一直想逃出逆境 ,怎么也逃不出。命运不佳哟。我一直想找到顺境,怎么 也找不到,时机不对哟,活在明王治世,人人安居顺境, 包括糊涂虫。活在昏君乱世,人人危处逆境,包括聪明人 。时乖命蹇,我有什么过错哟。下水不怕恶龙,那是渔夫 之勇。入山不怕猛兽,那是猎人之勇。直面刀光剑影,视 死若归,那是壮士之勇。洞察命运无法好转,明知时机不 再回来,清清醒醒的临危不惧,这是圣人之勇。守静吧, 别抵抗。我的命运早已注定了啊。”

    不多一会,馆主领来一位披甲武士,到客厅内面见孔 子。武士表示抱歉,说:“俺们以为先生是贵国的阳虎, 所以民兵封锁驿馆,既然不是,就撤退吧。误会了,对不 起。”

    阳虎是鲁国贵族季氏的家臣,曾经侵暴卫国匡城百姓 ,当地民兵恨他,要揪他算帐。孔子面貌像阳虎,所以发 生误会。

    武士退出客厅。孔子继续弹琴唱歌。

    坚白论作者公孙龙同庄子辩论后,心头不落实, 去见魏国的公子牟,人称魏牟。魏牟的领地在河北中山国 ,公孙龙是河北赵国人。他从首都邯郸去中山国,不远, 魏牟接见了他。

    公孙龙说:“本人复姓公孙,名龙,幼学先王治国, 长学仁义治身,也算有学历吧。后来研究哲学,多所发明 。我能找出任意选择的二物之间的相同之处,又能找出其 间的相异之处,从而证明万物既相同又相异,同异合一, 乃一码事。这便是合同异。我又以一块白石英为例,论证 坚硬乃是触觉感受,白色乃是视觉感受,其间并无必然联 系,完全是两码事。这便是离坚白。我的特长是翻案,运 用逻辑,推翻任何否定性的结论或任何肯定性的结论。总 之,任何结论我都可以推翻。辩论有我出席,难坏百家, 哑闭众口。作为学者,我算得上第一流了。可是同庄子辩 论后,我到现在仍然困惑。是辩术不及他呢,还是常识不 及他,我自己不知道。他那一席话把我打哑了。鄙人听说 公子修道养德已多年,是庄子的道友,特来拜见。请你教 教我吧,这方面的学识。”

    魏牟两肘靠在炕桌,一声长叹,仰天大笑。笑够了, 说:“浅井内的青蛙,那个老掉牙的童话,难道只有你没 听过?东海大鳖登陆旅游,路过一口浅井。青蛙爬出井口 ,欢迎远客。青蛙说:‘我这里真好玩哟!爬出井来,可 以攀登井栏高峰,跳踉游戏。爬入井去,可以探索井壁缺 崖,安稳栖息。下水游泳,可以浸齐腋窝,浮起下巴。踏 泥散步,可以涂污四肢,泞没脚蹼。本蛙蹲坐井中央,环 顾四野,发现孑孓啦蝌蚪啦螃蟹啦都不如我这样快乐哟。 老实说吧,独家拥有整个水凼(dang4,塘)主权,占据一 口浅井,快乐真是无穷!先生,你不想频频来入内观光吗 ?’东海大鳖左前脚尚未伸入,右前腿已被井栏卡住了。 莫可奈何,徘徊而退。为感谢青蛙的盛情,东海大鳖说: ‘我就介绍海吧。原野千里,远不如海大。山峰万尺,远 不如海深。禹爷抗洪,十年九涝,海平面不见上升。汤王 求雨,八年七旱,海岸线不见退后,不受岁月影响,时期 长时期短同样快乐。不受河川影响,流量多流量少同样快 乐。这才是东海内永恒的快乐哟!’浅井的青蛙蹲坐井中 央,听完这段介绍,惊心瞪眼,失魂落魂,凄凄然的忘乎 其井。”

    魏牟又说:“有些俗士,见识浅陋,连起码的是非长 短也分不清,居然想了解庄子的学说。这好比派遣蚊虫背 负泰山,怂恿蜈蚣爬泳黄河,真是苦虫之所难啦。还有些 呢,见识稍高,同样鄙俗,竟谈不出一句微妙的语言,只 晓得沉湎于辩论是非长短,争个你死我活,捞得眼前名利 。这不是浅井之蛙吗。”

    魏牟最后说:“庄子在做什么?而你又在做什么?庄 子在神游,下到黄泉下的纯阴,上到蓝霄上的纯阳。可以 南,可以北,突破空间阻隔,飞翔不留轨迹,航线难以猜 测。可以西,可以东,超脱人境之外,返回自然之中,大 道处处畅通。你却慌慌张张跑来找我,要调查他的学识根 底,要研究他的辩术秘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在用 竹筒窥测浩浩长天,你在用针尖度量莽莽大地。你不觉得 测量工具太小了吗?我看你还是回赵国去吧,别来找我学 什么啦。有个笑话,难道只有你没听过?话说你们赵国首 都邯郸的人走路姿态优美,是吗?燕国寿陵有个少年,不 务正业,爱赶时髦,跑到你们那里学习走路姿态。学了三 年,新姿态学不会,旧步伐忘记了,只好爬回燕国。你不 快些回去,谨防忘记自己的旧步伐,例如坚白论啦等 等,最后爬回赵国,白白丢掉你第一流学者的铁饭碗,那 才值不得呢。”

    公孙龙张嘴合不拢,翘舌落不下,急逃。

    庄子无官可做。膳食缺乏营养,濮水岸边钓鱼。濮水 流经宋国南境,东入黄河。

    楚国派出两位高级官员,代表楚王,到宋国来聘请庄 子去楚国做大官。濮水岸边,蒹霞深处,两位官员找到庄 子,忙说:“恭喜!恭喜!敝国楚王有旨,要以朝政烦劳 庄先生啦。请上车吧。”

    庄子坐持钓竿,眼盯浮子,也不回头道谢,只淡淡说 :“我听说贵国的御苑养过一只灵龟,三千岁啦,前不久 死了。楚王吩咐,用白绸裹遗骨和遗甲,隆重殓入宝箱, 荣哀备至,供在庙堂之上。设想你们两位就是这只灵龟, 此时此刻会怎样想?是甘愿死去,遗留尊贵的骨甲,享受 崇拜的香火呢?还是宁肯苟活,拖着尾巴,爬行在污泥中 呢?”

    两位官员陪笑,都说:“当然宁肯苟活,拖着尾巴, 爬行在污泥中。”

    庄子说:“请回你们楚国去吧。我可要拖尾巴爬污泥 去啦,恕不奉陪。”

    雄辩家惠先生,名施,宋国人,庄子的旧友。惠施读 五车书,学问杂驳,人称惠子。最近混得不错,当了梁国 相爷,待候梁惠王。庄子念旧情,怀揣大饼,脚蹬草鞋, 南去梁国看望他。

    庄子刚入梁国北境,惠子便获情报。小特务密告说: “相爷,外面谣传,姓庄的来者不善呀,想取代你!”

    惠子恐慌,密令首都保安警察搜捕庄子。全城暗查了 三昼夜,鸡大不宁。都说要抓国际间谋,大街小巷,人心 惶惶。姓庄的嫌疑犯抓了九个,皆不是。庄子投宿低级旅 馆,服饰寒伧过分,不象候补相爷,未能引起警察注目。

    庄子直接去惠子家中拜访。惠子尴尬,装作不知密令 搜捕一事。

    庄子说:“南方有鸟,名叫(宛鸟)(刍鸟)(yuan1chu2) ,听说过吗?(宛鸟)(刍鸟)南海飞北海,非梧桐不栖止, 非竹米不食用,非甜泉不饮用。一只鹞鹰蹲在野地,正在 撕啄腐臭的死老鼠,瞥见(宛鸟)(刍鸟)飞来,立刻提高警 惕,昂头瞪眼,发出一串威吓的喉音:唬!唬唬!唬唬唬 !老兄放心撕啄你的梁国好了,何必唬我呀!”

    庄子说完,怀中摸出大饼,啃嚼给旧友看。

    惠子脸红,声称误会,吩咐家人设宴待客。

    宰相惠施视察梁国东南边境,邀庄子同去,沿途游山 玩水,庄子顺便看了故乡蒙城,重温童年旧梦。二人最终 抵达濠水,对岸便属楚国管了。

    濠水有桥,梁楚二国各管桥的一半。二人站在桥上, 各看各的,各想各的。

    时已仲秋,濠水碧澄。庄子扶着桥栏,俯看一群银光 闪闪的白鲦鱼,说:“白鲦鱼多快乐,游得悠悠缓缓。”

    惠施扶着桥栏,侦察楚国那边的哨卡,哪有闲情看鱼 ,便说:“你不是鱼,从何而知鱼快乐?”

    庄子说:“你也不是我呀,从何而知我不知鱼快乐?”

    惠施看重实践,认为一切真知只能来自实际体会,所 以不喜欢庄子的诗人气质,便说“我不是你,确实不知 你。但你确实不是鱼呀,那么你不知鱼快乐,也就证而自 明了。”

    庄子说:“我还得提醒你,是你刚才问我从何而知鱼 快乐的,对吧?你这样询问我,等于默认了我已知鱼快乐 ,只是不明白我从何而知罢了。你问我从何而知,也就是 想打听我从哪里晓得的。我现在回答你,我是从濠水桥上 晓得鱼快乐的,”

    惠子嘟囔说:“你把我搞糊了。”

    庄子拍着桥栏大笑,惊散了那一群白鲦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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