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耳际还充斥着课间的喧闹声,声音越来越小。一会儿,那位数学老教授就要走进教室,开始用满黑板的数字来折磨他的那些同学们。一只没头苍蝇的嗡嗡声将填满教授提问与学生回答之间那段没完没了的时间但到那时他早已走得远远的了!
这是大战后一年的春天,阳光明媚。他朝莫尔道河走去。沿着码头闲逛。教室的天地已经离得远远的,只有一个装有几本笔记本和一本课本的棕色小书包把他同教室联系在一起。
他来到查理大桥。那排倾斜在水上的塑像在召唤他通过。几乎每次逃学(他经常逃学,渴望逃学!)查理大桥都要对他产生很大的吸引,把他拉过去。他知道今天他还要通过大桥,停在桥下,那里有一块陆地,旁边是一幢黄色的旧房子,三楼的窗户与大桥石墩齐平,只有一步之遥。他喜欢朝窗子凝望(它总是关着),想知道什么人住在那里。
这一次,百叶窗是开着的(也许因为这是一个非常晴朗的天气)。一只鸟笼挂在墙上。他停下来,望着那个白色金属丝编制的复杂纤巧的笼子,接着他注意到房间的暗处衬出一个人的轮廓。即使只看见人体的背部,他也辨出这是一个女人,他盼望她转过身来,好让他能看见她的脸部。
人影果然移动了,但却是朝着相反时方向;渐渐消失在暗处。可窗户是开着的,他深信这就是一个鼓励,一个无言的亲密的暗不。
他情不自禁,跳到桥墩上。窗户和桥梁之间隔着一条壕沟,壕沟底部铺着石头。书包妨碍着他。他把它从打开的窗户扔进昏暗的房间,然后跟着它跳进去,落在窗台上。
这个长方形的窗子的高度刚好同泽维尔一般高,它的宽度则与他伸直的手臂相等。他从后至前地打量着房间(就象那些被远处吸引的人们),因此首先映人他眼帘的是后面的门,然后是靠左墙的一个大腹便便的衣柜,右边是一张有雕花挡头的木床,房子中间有一张针织桌布覆盖的圆桌,桌上有一瓶花。这时他才注意到他的书包,它就躺在脚下饰有流苏的廉价地毯上。
正当他望着书包,打算跳进房间把它取回来时,处于昏暗的房间后部的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女人。她一下就看见了他;房间里很暗,窗户的长方形闪着光,仿佛一边是黑夜,一边是白昼。在那个女人看来,出现在窗口上的这个男人看上去就象金色背景上的一个黑色剪影,一个在白昼与黑夜之间保持平衡的男人。
如果说那女人被光线弄花了眼,看不清闯入者的面容,泽维尔的情况则要好一些。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半明半暗,能看清那女人柔和的线条,忧郁的脸色,它的苍白即使在最暗处出也是一眼可以看出的。她站在门中间,打量着泽维尔;她既没有大叫大嚷,显出吓得闭气的样子,也没有机敏地向他招呼。他门互相审视着对方模模糊糊的脸,好一会儿泽维尔才打破沉默:"我的书包在这儿。"
"书包?"她问,泽维尔的声音似乎使她消除了顾虑,她把背后的门关上。
泽维尔在窗台上蹲下来,指着地板上的皮包说:"这里面都是重要的东西。一本数学笔记簿,一本理科书,一本捷克语作文本。我刚写了一篇作业,题目是:今年春天是怎样到来的。这费了我很多工夫,我不愿绞尽脑汁再来一遍。"
那女人朝房间里走了几步,以便泽维尔能在更亮的光线下看清她。他的第一印象是准确的:柔和而忧郁。在那张模糊的脸上他看见两只大眼睛飘浮不定,他突然想到另一个词:惊吓。不是因他出乎意料的闯进而受惊,而是因一桩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这桩事还留在她那双瞪着的大眼睛里,她的苍白里,她那象是在请求原谅的表情里。
是的,这女人确实在请求原谅!"对不起,"她说。"可我真的不知道你的书包怎么会掉到我们房间里的。刚才我正在打扫房间,没有看见任何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没关系,"泽维尔说,仍然蹲在窗台上。他指着地板:"看见它还在这儿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你找到了它。"她微笑说。
他俩面对着面,中间只隔着有针织桌布和插满腊纸花的玻璃花瓶的桌子。
"可不,丢了它会是件很讨厌的事!"泽维尔说。"语文教师偏偏不喜欢我,要是我丢了作业,他肯定会给我不及格。"
女人脸上流露出同情。她的眼睛变得那样大,以致泽维尔除了那双大眼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仿佛她脸上的其余部分和身躯都仅仅是眼睛的附属物。他不太清楚那女人的面容或体形什么样——这些都是他注意的范围。那女人给他的最主要印象实际上仅限于那双以褐色光辉沐浴着一切的大眼睛。
泽维尔现在正绕过桌子朝那双眼睛移去。"我是个老留级生。"他说,把手放在她肩上(啊,那肩膀就象胸脯一样柔软!)。"相信我,"他继续说,"再没有比一年后又回到同样的教室,坐在同样的旧课桌前更伤心的事了"
接着他看见那双褐色的眼睛朝他抬起来,一股幸福的浪潮席卷了他。泽维尔知道,现在他可以把手再往下移动,抚摸她的胸脯,她的腹部,或别的什么,她已惊恐万分了。但他没有移动他的手;他用手掌把她的肩头托起来,一个美丽的山包,看上去真美,真令人满足;他不想再要别的什么了。
有一阵子,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女人好象在仔细聆听,接着她悄声说:"你得离开,快点。我丈夫要回来了!"
对泽维尔来说,捡起书包,从窗户跳到桥墩上,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内心充满了幸福,这个女人正处于危险中,他必须同她待在一起:"我不能扔下你!"
"我的丈夫!走开!"她恳求道。
"不,我要跟你待在一起!我决不是胆小鬼!"泽维尔宣布道。这当儿,已经能清清楚楚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了。
女人试图把泽维尔推向窗户,但他知道他决不会抛下一个正处于危险中的女人。从寓所的深处他已经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在最后一刻,泽维尔扑在地板上,爬到床下。
床用五块木板托着撕破的褥垫,地板与床之间的空间同一口棺材大小差不离。但与棺材不同的是,这里的气味很好闻(是床垫的稻草味),而且听得清楚(脚步声发出很大的回响),看得分明(灰色褥套的斜上方现出那张他知道他决不会抛弃的女人的脸,一张被三束褥套里伸出的草戳穿的脸)。
他听见那脚步声很重,他转过头去,看见一双皮靴重重地穿过房间。接着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一种深切的痛苦感掠过周身:那声音听上去就象几分钟前他听到的那样忧郁,惊恐,和动人。但是,泽维尔是理智的,克制住了他那突发的嫉妒痛苦;他明白那女人正处在危险中,她在用可供她使用的武器保护自己:她的脸和她的忧郁。
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似乎同他刚才看见的那双大步走过楼板的黑皮靴非常相配。然后他听见女人说,不,不,不。脚步声蹒跚着朝他的藏身处走来,他躺在下面的那低矮的床顶更加往下陷,几乎触着了他的脸。
他又听见女人说,不,不,请不要在现在,泽维尔看到她的脸靠在粗糙的褥套上,那张脸象是在对他诉说它的羞辱。
他很想从他的棺材里站起来,他渴望去拯救那个女人,但是他知道他决不能这样,她的脸看上去那样近,就俯在他上面,哀求他,从她脸上伸出来的三束草就象是三枝箭。泽维尔头上的木板开始有节奏地晃动,象三枝箭刺穿女人脸的稻草有节奏地搔他的鼻子,使得他突然打了个喷嚏。
泽维尔头上的所有动作都停止了;床也不动了。听不到一点声音,泽维尔也屏声静气,接着,"那是什么?""我什么也没听见,"女人的声音回答,沉默了片刻,那男人说,"那是谁的包?"泽维尔听见很响的脚步声,看见皮靴大步朝窗户走去。
"这家伙竟穿着皮靴在作爱!"泽维尔愤怒地想。他很气忿,感到他的时候到了。他双肘着地,从床下往外爬,直到能看见室内发生的事。
"谁在那儿?你把他藏在什么地方了?"男人的声音吼道,泽维尔看到黑皮靴的上方是一条深兰色的马裤和深兰色的警察制服。那男人仔细地审视房间,然后朝那个大腹便便的衣柜奔去,衣柜的形状就象在暗示有一个情人藏在里面。这当儿,泽维尔从藏身处跳起来,轻快如猫,敏捷似豹。穿着制服的男人打开装满衣服的衣柜,把手伸到里面。此时泽维尔已经站在了他身后,当这人准备再次把手伸进去抓隐藏的情人时,泽维尔从后面揪住他的衣领,猛地把他推进衣柜。他关上衣柜门,锁上它,把钥匙放在口袋里,然后朝女人转过身去。
他面对着那双张得大大的褐色眼睛,听见衣柜内吟吟的撞击,响声与叫声被大量衣服捂住,以至于听不清那男人的叫骂。
他在那双大眼睛的注视下坐下,轻抚着女人的肩膀,他的手掌感觉到她裸露的皮肤,这时他才意识到她只穿了一件薄簿的套裙,袒露的酥胸在套裙下面诱人地起伏。
衣柜里的撞击声仍在继续,泽维尔把女人紧紧搂在怀里,恨不得把她的身子吸进去,但她的轮廓似乎在逐渐溶化,最后只剩下那双明亮的眼睛。他告诉她不要害怕,并把钥匙给她看,证明衣柜已安全地锁上了,他提醒她,她丈夫的牢房是由坚固的橡木做的,那位俘虏既不能打开锁,也不能破门而出。然后他开始亲吻她(他的双手仍然搂着她的双肩,他是如此情意绵绵,以致不敢把手移下去触摸她的乳房,不敢拿它们令人眩晕的诱惑冒险),他的嘴唇接触到她的面颊时,他觉得自己象是被一片浩瀚无边的水淹没了。
"我们打算怎么办呢?"他听见她在问。
他抚摸着她的肩膀,回答说,用不着担忧,一切都很好,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幸福,对衣柜里的噪声他不感兴趣,就象对电唱机里发出的风暴或城市另一头发出的狗吠声一样。
为了证明他对情势的控制,他站起来,镇静自如地视察房间。接着他大笑起来,因为他看见桌上有一根铅头棍捧。他把它检起来,走到衣柜跟前,对着衣柜侧面狠狠敲了几下,以回答从里边传出的撞击声。
"我们打算怎么办呢?"女人又问。泽维尔回答说,"我们离开这儿。"
"那他怎么办?"她问。"一个人两三个星期可以不吃东西,"泽维尔说,"等我们一年后回来,就会发现一具穿着制服和皮靴的骷髅。"他再次走到那件砰砰作响的家具前,用棍棒敲击它,笑着,并望着女人,希望她会同他一起笑。
但是她仍然很严肃,重复道,"我们到哪儿去?"泽维尔试图解释,可她打断他的话说,这是她的家,而泽维尔要带她去的地方既没有她的衣柜,也没有她的小鸟。泽维尔回答说,家既不是衣柜,也不是笼中的鸟,而是我们所爱的人的存在。接着他又说,他自己就没有家,或更确切地说,他的家是由四处漂泊组成。他说,他只有靠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从一处景色到另一处景色才能生存,假如他在一个地方待得太长,他肯定会死去,就象她丈夫在衣柜里如果待上几星期肯定会死去一样。
谈话间,他俩都感觉到衣柜里已经安静下来。这沉寂是那样显著,就象一场风暴后令人神爽的间歇使他们兴奋;那只金丝雀开始唱起来,窗户上洒满夕阳的余辉。这情景就象一次邀人旅行一样美好,象主的恩惠一样美好,象一个警察之死一样美好。
女人抚摸着泽维尔的脸,这是她第一次出于自愿接触他,也是泽维尔第一次看清她真正的、实在的轮廓。她说,"好吧,我们走。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请等一下,我要拿几样东西。"
她再次抚摸他,微笑着,朝门口走去。他望着她,眼光里忽然充满了安宁;他看到她的步态象一个水生动物一样柔软而飘逸。
然后他躺在床上。他感觉很好。衣柜很安静,那男人好象睡着了,或是上吊了。万籁俱寂中传来太空的悄语,莫尔道河的喃呢和城市压抑的声响,这声音是那样遥远,就象森林里的飒飒声。
泽维尔觉得自己又要开始漫游了。没有比旅行前那段时光更美好的了,那时明天的地平线会来看望我们,宣布它的许诺。泽维尔躺在皱巴巴的毯子上,一切都融为了奇妙的一体:柔软的床象一个女人,女人象水,水象柔软而有弹性的床铺。
门开了,那女人回到房间里。她穿着绿色服装,绿得象水,绿得象永远令人神往的地平线,绿得象他正在慢慢而无奈地漂进的睡眠。
是的,泽维尔睡着了。
泽维尔并不是为了恢复精力以对付醒时的生活而睡觉的。不,那个单调的摆——睡眠,醒来——一年来回摆动三百六十五次,在他是一无所知的。
对他来说,睡眠不是生活的反面——睡眠就是生活,而生活就是梦。他从一个梦渡到另一个梦,仿佛从一种生活渡到另一种生活。
天黑了,除了提灯一片漆黑。在刺穿黑夜的圆锥形光束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飞旋。
他跑过车站大门,迅速地穿过候车室,到了月台,一列车窗被灯光照得通明的火车正在发出嘶嘶的蒸汽声。一个晃着提灯打他身旁走过的老头,关上了车厢的门。泽维尔迅速跳上火车,老人高擎着提灯在空中划弧线,沉着的汽笛声从月台另一头回应着,火车开了。
一进入车厢,他就停下来,试图歇一口气。他又一次在最后一刻赶到了,赶得巧是他特别引以自豪的事。别人总是按照安排好的时刻表准时到达,因此他们的一生都平淡无奇,仿佛他们在抄写老师指定的测验。他想象着他们坐在车厢里预先就已定好的座位上,进行那些预先就可知道的谈话——他们打算在那里度过一周的山间别墅,他们在学校就已熟知的日常生活次序,因此他们可以总是盲目、机械地生活而不会越雷池一步。
而泽维尔却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在十一点钟出乎意料地到了车站。此刻他站在车厢的过道上,不知道是什么使他与那些讨厌的同学及胡子里有跳蚤的秃头教授一块参加了学校的远足。
他开始在车厢里漫步:男孩们站在过道里,在蒙霜的窗子上呵气,透过霜花消融的孔隙朝外窥望;其他人则懒洋洋地靠在车厢座位上,他们的滑雪屐在头上的行李架上交叉着撑住提箱。后面一个地方有人在打牌,另一个车厢里有人在大声唱着一首调子简单的没完没了的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七个字:我的金丝雀死了,我的金丝雀死了,我的金丝雀
他在这个车厢停下来朝里看。里面有三个年龄较大的男孩和他班上的一个金发女孩。她看见他时,脸上不禁一红,但为了掩饰它便继续唱着歌,她的一双大眼瞅着泽维尔:我的金丝雀死了,我的金丝雀
泽维尔走开了,通过其它车厢,这些车厢里回荡着学生们的歌声和嬉闹声。他看到一个穿着列车员制服的男人朝他走来,在每一个车厢门停下来查票。泽维尔没有受制服的愚弄——在列车员的帽子下,他认出了拉丁语教授那张确切无疑的脸,他知道他必须不顾一切躲开他,不仅因为他没有车票,而且因为很长时间(他甚至记不得有多长)他都没去上拉丁语课了。
趁拉丁语教师俯下身去的时候,他迅速地从他身旁挤过,来到车厢前面,那儿有两扇门通向两个小房间:盥洗室和厕所。他打开盥洗室的门,看见一对奇异的男女关在里面搂抱:捷克语教师,一位五十岁左右,严肃正经的女人,一位泽维尔的同学,他总是坐在头一排,泽维尔在自己寥寥可数的上课期间,对他从未予以多少注意。当看见泽维尔时,这对受惊的情人迅速地分开,俯在盥洗台上,在水龙头流出的一股细流下认真地洗着手。
泽维尔不想打扰他们,他回到车厢之间的通道上;那位金发的女同学站在那里,用她那双兰色的大眼睛望着他;她的嘴唇不再动了,她已不再唱那首金丝雀的歌,一首泽维尔觉得会无休无止唱下去的歌。噢,真是发疯,他想,竟相信一首歌会永远唱下去,仿佛世上的一切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怀着这种思想,他盯着金发女孩的眼睛,心里明白他决不会赞同那种短暂被视为永恒、渺小乔装成伟大的虚假游戏,他决不会赞赏那种被称为爱情的虚假游戏。于是他转过身,再次走进盥洗室,看见那位高大的捷克语教师重又偎依在那个矮小的男学生身上,搂着他的腰。
"对不起,请不要又洗你们的手!"。泽维尔对他们说。"我要洗一洗。"他小心地从他们当中挤过去,拧开水龙头,俯在盥洗台上,这样既可让自己独处一隅,又可让站在身后的那对尴尬情人不受干扰。"我们到隔壁去吧,"那位女教师断然地悄声说。接着泽维尔听到门的卡嗒声和四只脚朝隔壁厕所走去的声音。现在他是独自一人了。他心满意足地靠在墙上,沉湎于爱的虚荣的思考,由一双恳求的蓝色大眼睛照亮的甜蜜的思考。
火车停了,响起了阵阵号声,喧闹声,撞击声,跺脚声;泽维尔离开他的藏身处,加入到冲向月台的人群中。他看见了山岗,一轮大月亮,耀目的雪;他们徒步穿过亮如白昼的夜,排成长长的行列,滑雪屐指向上方就象是神圣的象征,就象是双双手臂在发出神圣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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