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舒适惬意弄得麻痹了,沉迷在到处是船的大洋景色里,那些船像在自己洞边来来往往的动物。她们的不说话一半也是被广阔的水涯天际镇住了,被使人心平气凝的辉煌落日醉得沉默不语了。只有罗朗说个不停,他是个无忧无虑的人。这些女人比较容易激动,有时没有特殊原因,也会为一个无意义的声音弄得发火,仿佛那是什么粗话。
当船到埠的时候,看船的水手帕帕格里将手伸给太太们帮她们上岸进城。一大群逍逍遥遥的人也回来了,这是群每天在涨潮时刻到防波堤上去的人。
罗朗太太和罗塞米伊太太在前面走,三个男的跟着。走到巴黎街上时,她们有时在时髦服装或者金银首饰店前停下来,仔细看看一顶帽子或者一件首饰;交换一阵意见以后又重新往前走。
在交易所广场前面,罗朗按他的每日常规,仔仔细细地观察泊满了的商船锚地,这类船还侵伸到了别的锚地里。在那一带,那些大船,一艘贴着一艘,列成四五行。在一片延伸到几公里长的码头上各种各样的桅杆数不清。所有这些桅杆和桁上、桅上的粗索将城里这一块开阔地构成了一个大枯树林的景象。海鸥在这个没有树叶的林子上面盘旋,找到机会就像一块石头下堕似的去攫取扔到水里的残食。一个往顶上桅挂滑车的见习水手爬在那儿仿佛在找鸟窝。
罗朗太太问罗塞米伊太太说:“您愿意和我们一起不拘形式的吃顿晚饭,这样一块儿结束这一天吗?”
“真好,很高兴。我就不客气地接受了。今晚单独回去实在太冷清。”
皮埃尔听到了,开始为这个年轻女人的随随便便感到生气,喃喃地说:“行啦!瞧,现在这个寡妇算粘上了。”他叫她做寡妇已经有几天了。这个并不带任何含意的字,因为音调使让感到刺耳,在他听来像是恶意的而且伤人。
于是一直到房子的门槛前,这三个男人都没有再说一个字。这是在“美丽诺曼地路”上的一幢狭长的房子,有底层和两个小二层。女佣约瑟芬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低工资的乡下女佣,她那股乡下人的呆气和老像吃惊的样子特别突出。她来开了门,关上后,跟着主人们一直走到一层的客厅里,接着她说:“有位先生来过三次了。”
这位说话向来连喊带骂的罗朗老爹嚷道:“来的是谁,连个狗名也没有?”
她对主人的大嗓门从不在乎,回答说:“公证人家的一位先生。”
“哪位公证人?”
“勒加尼先生家的。”
“这位先生说了些什么?”
“说勒加尼先生晚上亲自来说。”
勒加尼先生是公证人,也多少算罗朗先生的朋友,他承办他的事务。说是他要晚上来,就是说他有紧急要事。这四位罗朗,大家眼对眼看着,对这个消息感到不安;因为财产不多的人对一个公证人要来干预大都会如此:它会引起一大堆合约、嗣承、诉讼之类的想法,一些盼望着的或者叫人害怕的事情。这位父亲沉默了几秒钟后喃喃地说:“这能要谈什么呢?”
罗塞米伊太太开始笑了:“行啦,这是件遗产,我能保证。我带来了好运。”
可是他们没有盼过能有哪个能给他们留下遗产的人去世。
罗朗太太天赋有记忆亲戚的好记心,开始研究她丈夫那边和她自己这边的亲戚关系,追溯家系,清理表亲分支。
她帽子都还没有脱就问:“说说,老爹(她在家里叫她的丈夫‘老爹’,在陌生人前有时叫他‘罗朗先生’)说说,老爹,你想想看是谁和约瑟夫勒伯吕结婚的,第二次结婚?”
“是的,杜梅尼家的小姑娘,一个文具商的女儿。”
“他有孩子吗?”
“哦相信有四五个,至少。”
“不对。这样他那儿什么也不会有。”
她已经被这种探索激奋起来,对此寄予自天而降的使生活略得改善的希望。可是很爱母亲的皮埃尔知道她有点儿善于幻想,怕这个消息不是好消息而是坏消息,代之的是一个略略痛苦的、一个略略悲伤的消息,一件幻灭的消息,因而阻止她想下去。
“你别瞎高兴了,妈妈,现在没有‘美国叔叔’了!我宁可相信这是件有关让的婚事。”
全都对这个想法感到惊奇,而且让变得有点儿恼火,因为他的哥哥竟在罗塞米伊太太前面说这种话。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你?这种说法太可讨论了。你是老大,因此首先应当考虑的是你。而且我呀,我不想结婚。”
皮埃尔冷笑说:“那么你是多情人?”
另一个不高兴了,回答说:“难道只有多情人才会说还不打算结婚?”
“啊!对了,这个‘还’字把一切都更正了;你在等待。”
“就算我等吧,要是你这么想。”
可是罗朗老爹听着也在考虑,忽然想到最可能的解答:“天哪!我们真是太蠢,让我们绞尽脑汁。勒加尼先生是我们的朋友,他知道皮埃尔在找一家医务室,让在找一间律师事务所,他为你俩中的一个找到了位置。”
这太简单而且可能,使所有的人都同意了。
“饭备好了。”女佣说。
于是各人都回房间,好在洗完手后坐上桌子。
十分钟以后,他们坐在楼下的小餐厅里吃饭。
开始时,几乎没有说话。过了几分钟后,罗朗重新对公证人的拜候感到奇怪。
“总之,为什么他不写几个字来,为什么让他的文书来了三次?为什么他自己要来?”
皮埃尔认为这很自然。
“很可能他要求立刻回答,并且他可能要给我们说点儿要保密的话,不太想写下来。”
于是他们变得心事重重,而且四个人都对邀来的这个外人感到不便,她妨碍了他们的讨论和应当采取的决定。
当公证人来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客厅里。
“您好,亲爱的公证师。”
他尊称勒加尼先生为“公证师”这是所有公证人名字的前衔。
罗塞米伊太太站起来说:“我走了,我很倦了。”
大家略略挽留了她一下,可是她一点不让,也不像平常常做的那样,让三个男人里的一个送她。
罗朗太太赶快走到新来客旁边说:“请喝杯咖啡,先生!”
“不要,谢谢,我刚吃过饭来。”
“那么,喝杯茶?”
“我不说不,可是请待会儿,我们先谈谈正事。”
这几句话以后是一阵子寂静,只听到摆钟有节奏的声音和楼下笨手笨脚的女仆洗锅的声音,那连门口都能听到。
这位公证人说:“您在巴黎是不是认识一位马雷夏尔先生,雷翁马雷夏尔?”
罗朗两口子同声欢呼道:“这没有错!”
“这是你们的一个朋友?”
罗朗慎重说:“最好的朋友,先生,他可是一个巴黎迷,他总是逛大街。他是财政处的头儿,自从我离开首都后就没有见过他。后来我们又断了通信。您知道当相互离远了以后”
公证人严肃地说:“马雷夏尔先生去世了。”
这一男一女同时作了一个听到这类消息时人们常作的悲伤的吃惊小动作,虽有的晕厥有的不晕厥,但都很快。
勒加尼先生接着说:“我在巴黎的同行刚通知我,他遗嘱中的主要安排,其中立你们的儿子让,让罗朗先生为他全部财产的嗣承人。”
大家如此震惊,以致找不出一句话来说。
罗朗太太是第一个,控制了她的感情,结结巴巴地说:“我的天哪,可怜的雷翁我们可怜的朋友我的天死了!”
在她的眼眶里淌出了眼泪,女人们的静悄悄的眼泪,从心灵里出来的泪珠儿,如此晶莹,它流到了两腮上,看来如此痛苦。
可是罗朗思想中主要不是不幸带来的悲哀而是所宣布的希望。他虽然不敢直接问这一遗嘱的条文和财产的数字,但为了达到这个令人关心的问题,他问道:“他是怎么死的,这个可怜的马雷夏尔?”
勒加尼先生完全不知道。他说:“我只知道死者没有直接嗣承人。他将他的按百分之三年息收年金两万多法郎的全部财产留给了你的第二个儿子,他见到他出生、长大,而且判定他值得这份遗赠。如果让先生拒绝接受,遗产将赠给孤儿。”
这位父亲已经按捺不住他的高兴,他嚷道:“老天爷!这真是出自心灵的好意。我呀,要是我没有下代,我也决不会忘记他这个好朋友!”
这位公证人微笑着,他说:“我也很高兴亲自来向你们宣布这件事。给人报告好消息总是受人欢迎。”
他一点都没有想到,有这个好消息是由于一个朋友,一个罗朗老爹最好的朋友去世;罗朗老爹自己也一下子忘记了刚才认真声明的深交。
只有罗朗夫人和她的两个儿子保持了忧愁的面容。她一直略略流泪,用她的手绢擦干两眼,而后捂住她的嘴,制住大声叹息。
那位医生喃喃说:“这是个好人,很重感情。他常邀我们去吃饭,我的弟弟和我。”
让张大了晶莹的眼睛,保持着他右手捏着漂亮的金色胡子的习惯姿势,从开头顺着理下去直到最后一根,像是要将它拉长拉细。
他两次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合适的话。后来思考了好久,也只想到说:“他真是很爱我。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总是吻我。”
可是那位父亲的思潮澎湃,它绕着这笔已经声明,已经确认的遗产奔腾,只要明天说声接受,这笔藏在那家门后面的钱就会进这家的门。
他问道:“不存在什么可能的困难吗?没有手续没有争论?”
勒加尼先生好像很定心:“没有,我巴黎的同行对我表示这局面好像十分清朗。只要有让先生的接受书。”
“太好了,那么那财产很清楚吗?”
“很清楚。”
“所有的文件手续都完备了?”
“全都完备。”
这个老首饰商突然感到有点惭愧,一种由于迫不及待要搞清情况而引起的、直觉的、但短暂而不明确的惭愧。于是他接着说:“您很清楚,我之所以立刻向您问所有这些事情,是为的免得我的儿子有他看不到的不同意的地方。有的时候有债务,某种难以处理的情况,我会知道吗?我?于是卷进了理不清的荆棘丛里。总之虽不是我嗣承,可是我得为小的想在前面。”
在这家里,人们总是将让叫成“小的”虽然他的个儿比皮埃尔大得多。
罗朗太太好像忽然从梦里醒过来,像想起了老远以前几乎忘却了的,她从前听说过的,而她还不太有把握的一件事;她结结巴巴地说:“您是说我们可怜的马雷夏尔将他的财产给了我的小儿子让?”
“是的,太太。”
于是她简单地说了声:“这真叫我太高兴,因为这证明他爱我们。”
罗朗已经站起来:“亲爱的公证师,您要不要我的儿子立刻签接受书?”
“不不罗朗先生。明天,明天在我的办公室,要是对你们合适的话,在下午两点。”
“太好,太好,我很同意。”
于是已经站起来了的罗朗太太,已经转哭为笑,她向公证人迈前了几步,将手放在他的椅背上,用一个母亲感恩的温和目光看着他,问道:“那么这杯茶呢,勒加尼先生?”
“现在,我很高兴,要,太太。”
文仆被叫来,开始拿来了一些存放在很深的白铁桶里的干点心,这些无味破碎的英国糕点像是为了鹦鹉的嘴烤出来的,装到了焊起来的铁盒子里是为了环球旅行使用。而后她接着找来些折成方形、发灰的餐巾,这是些在穷人家庭里从来不洗的茶巾。她第三次送来了糖罐和茶杯,最后她去烧水。于是大家等着。
人们没有什么可说的,该想的太多而无话可说。只有罗朗太太找了些话说。她描述钓鱼的聚会,称赞珍珠号和罗塞米伊太太。公证人反复说:“真动人,真动人。”
罗朗像在冬天烧着炉子的时候似的,将腰靠在壁炉的大理石上,手插在口袋里,嘴唇动个不停像在吹哨,再也定不下心来,苦苦压住想尽情发泄全部高兴的迫切愿望。
这两兄弟坐在中央独脚圆桌左右两边,同样的椅子里,一样地交叉着两腿,定神看着他们前面,姿态一样,但是表情不同。
茶终于出来了。公证人拿起来,放过糖,在里面浸了浸一小块太硬的饼干,使它好咬,喝过茶,而后站起来,握过手,走了。罗朗重申说:“说定了,明天两点到您那儿。”
“讲定了,明天两点。”
让一个字也没有说。
分手以后,仍沉寂了一阵,后来罗朗老爹走过去,张开两手在他小儿子的两肩上拍拍叫道:“嘿!该死的走运鬼,你不亲亲我!”
于是让微微一笑,吻了他的父亲,一边说:“我觉得好像并非必要。”
可是这个好好先生再也禁不住兴高采烈了。他走来走去,用他笨拙的手指头在家具上弹钢琴,在脚后跟上打转,反反复复地说:“多交运!多交运!这回交了一个好运!”
皮埃尔问道:“您过去就和这位马雷夏尔很熟?”
这位父亲回答说:“天老爷,他每天晚上都到家里来。你该记得很清楚那些出门的日子是他送你上中学;而且他常吃过晚饭再送你回。还有,是的,生让的那天早晨是他去找的医生!当你妈妈觉得难受的时候,他正在我们家吃早饭。我们立刻明白是什么发作了。于是他跑了去。匆忙里他拿了我的帽子当做他的。我想起这件事,因为后来我们对这事笑了好久。可能他在临终时也想起了这些细节;而且由于他没有一个嗣承人,他就想:‘瞧,这小家伙出世时我也出了一把力,我要把我的财产给他。”
罗朗太太躺在一张安乐椅里,像在回忆里迷失了。像出神思索似的,她喃喃地说:“唉!这是个好人,很忠诚老实,照这个年头说来,是个少有的人。”
让站起来了,他说:“哦想去散步,走一截子路。”
他的父亲吃惊了,想留他下来,因为他们得谈谈,定个计划,作出些决定。可是年轻人借口有个约会,坚持自己的意见。而且认为在拿到遗产之前有的是时间来考虑。
于是他走了,因为他希望独自一个人好思考。接着轮到皮埃尔跟在他的弟弟之后,过了几分钟也说他要出去。
等到单独和他妻子在一起时,罗朗老爹把她抱在怀里,在每边面颊上吻了六次,并且为了答复一个她曾多次对他提出的责备说:“你瞧,亲爱的,在巴黎多呆下去,为孩子们再弄得筋疲力尽对我并无任何好处;反之,迁到这儿来,使我恢复了健康。对我们而言,这财富是自天而降的。”
她变得很严肃了,说:“它对让是自天而降了,可是皮埃尔呢?”
“皮埃尔!可他是医生,他能赚大钱而且他弟弟会为他做点什么。”
“不,他不会接受。而且这遗产是让的,就都得是他的。这一来,皮埃尔会大不利。”
这个老好人像是烦恼了。
“那么,我们遗嘱里给他多留一点,我们。”
“不,这也不是十分公平。”
他嚷起来:“啊!好吧,见鬼去!你要我怎办,我?你总是能找到一大堆不高兴的想法。你把我的兴致全给毁了。瞧吧,我该睡去了。晚安。反正一样,他碰上了好运,一个难办的好运!”
于是他走了,仍然高高兴兴的,对如此慷慨的死了的朋友没有一个字表示遗憾。
罗朗太太在灯芯烧焦了的灯前开始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