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罗朗老爹忽然嚷了起来。他已经有一刻来钟呆着不动,两眼盯着水面,只偶尔用很轻缓的动作抬起一下那一直下到了海底的钓钩。
罗朗太太在船尾上打瞌睡,旁边是应邀来参加这次聚会的罗塞米伊太太。这时她醒过来了,转头朝她丈夫说:“怎么嗨!吉罗姆!”
这个发火的老头子回答说:“就是不咬钩。从中午到现在,什么也没有钓到。只该和男人们一起钓鱼;你们这些娘儿们总弄得下船太晚。”
他的两个儿子皮埃尔和让,一个在左舷,一个在右舷,每人在食指上握着一根钓线,同时笑了起来。让回答说:“爸爸,你对我们邀来的客人不太客气。”
罗朗先生不好意思,请求原谅说:“罗塞米伊太太,请您原谅我,我就是这样的。我邀请太太们来,因为喜欢和她们一道,而一旦到我觉得下面是水时,我就只想到鱼。”
罗朗太太已经完全醒了,以一股神往的神气看着悬崖和大海相接的天际,她喃喃地说:“然而,你们这次钓得真不错!”
可是她的丈夫摇摇头表示不同意,同时朝篮子里亲切地看一眼。这三个男人抓到的鱼在里面还在微微蠕动,发出一阵鳞片粘连和鱼鳍张开的嗦嗦的声音。鱼在有气无力地挣扎,张大了那张死气沉沉的嘴哈气。
罗朗老爹将柳条筐夹在两腿之间,把它斜倒过来,看看篮底,让那些由鱼鳞组成的银浪一直淌到舷边。鱼儿们的临终挣扎加强了,从篮里整个儿升起了一股鱼身上的强烈气息,一种有益健康的腥味。
这个钓鱼佬使劲儿用鼻子吸气,像闻玫瑰花香似的,并且认真说:“老天爷!真新鲜,这些家伙!”
后来又接着说:“你逮着了多少?你,医生?”
他的大儿子皮埃尔是个三十来岁,长着黑色络腮胡子的汉子,嘴巴上下的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像个法官。他回答说:“啊!不多,三四条。”
父亲转过来问小的:“你呢,让?”
让是个金发大个儿,满脸胡子,比他的哥哥年轻多了,微笑着低声说:“和皮埃尔差不多,四五条。”
每回他们都说一样的谎话,让罗朗老爹高兴。
他已经将他的钓线挽到了一片浆的桨架上,叉着胳膊大声说:“我再也不在下午来钓鱼了。一到十点过了,这就完了。这些坏蛋,它们再也不咬钩,它们在太阳下睡午觉去了。”
这个老头子带着船老大的高兴的神气看着他四周的大海。
他原是一个巴黎的老首饰商,对航行和钓鱼的过分热爱,使他一旦能靠息金从容过一段朴实生活时就甩开了柜台。
他于是迁到了勒阿佛尔,买了一条船成了个业余海员。他的两个儿子皮埃尔和让留在巴黎继续上学,假期里经常来和他们的父亲共享欢乐。
老大皮埃尔比让年长五岁,出了中学后陆续试够了各种不同行业的职业,一处又一处,很快腻了一处就立刻又换另一处,找寻新的希望,将近有半打之多。
最后是医生行业吸引了他。他抱着那样的热忱投入了工作,使他仅花了较短的时间和学习就得到了部颁医师证。他是个好冲动、聪明、多变而又固执的人,充满了乌托邦和哲学概念。
让的头发是金黄的,和他哥哥的深色头发正好相反;他的宁静也正好和他哥哥的好冲动相反;还有他的温和也和另一位的好记仇相反。他安分地读完法律后,在皮埃尔得到医师证书的同时,他也得到了注册证书。
于是两个人都回家休息一阵,而且两个人都打算在勒阿佛尔开业,只要他们在这儿能得到令人满意的经营收入。
可是一种隐约的妒嫉,无害的兄弟对抗心情在他们之间开始苏醒了。这是兄弟姐妹之间潜在的妒嫉,在几乎不知不觉中它慢慢成长,一直到成熟,于是在婚期或者好运降到哪一位身上时就突然爆发了。他们无疑是相爱的,可是他们也互相窥伺。当让出生时,五岁的皮埃尔抱着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动物的敌视心情,看着这另一头小动物突然出现在他父母的怀里,受到他们的百般宝贝和亲热。
让从童年时起就是温驯的模范,也是善良和好脾气的模范;渐渐地,皮埃尔在听到总是夸这个孩子时就恼火。在他看来,这种温和是由于柔顺,善良是出于无知而仁慈是出于盲目。他们的父母,这对心气平和的人,总在想要他们的大儿子得到中等的、差强人意的位置,责怪他总不定心、他的狂热,责怪他多次流产的尝试和所有那些好高骛远、追求虚荣职业的无效冲动。
等到他长大成人,没有人再对他说:“瞧让,学学他”了,可是每当他听到说“让做了这,让做了那”时,他很清楚其中的含意和藏在里面的讽喻。
他们的母亲是个有条理的妇人,一个略为多感而节俭的布尔乔亚女人,天赋一颗出纳员式的温和的心,通过共同生活中的种种小动作,她每日不断增强了这两个大儿子之间的小敌对情绪。然而,这时有件不大的事情搅乱了她的宁静。她怕事情会变得复杂化。因为在去年冬天,当她的儿子还在各自完成他们的专业课时,她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一个女邻居罗塞米伊太太,一个两年以前死于海事的远航船长的寡妇。这个寡妇才二十三岁,十分年轻,是个懂得随遇而安的能干寡妇,像一个无所拘束的动物,由于她见过、遇到过、懂得并衡量过各种可能的遭遇,她用严格、善良、健康的心来判别它们;现在已经养成了习惯,在晚上带上一方绣花活到这个让她喝上一杯茶的友善邻居家来聊聊天。
罗朗老爹不断受到他海员派头的狂热刺激,不断向他们这位新女朋友询问有关故去的船长。她无拘无束地给他们说他的航行,他过去的故事,像个通情达理、顺从听话而且爱生活、尊重死者的女人。
这两个儿子一回来,发现呆在家里有个漂亮寡妇,立刻对她献殷勤,主要是为的互相较劲,而不是出于想讨她的欢心。
他们的小心谨慎的母亲积极希望他们中间有一个能成功,因为这个少妇富有。但是,她也极不愿意另一个因此有什么苦恼。
罗塞米伊太太有一头金发和一对蓝眼睛,一圈有一点儿风就飞起来的细绒头发,一副胆大、放肆、好斗的神气,一点不像她心地的聪明多智。
她看来比较喜欢让,由于性格相似,比较接近他。然而这种选择只表现在声音和视线上几乎觉察不出的差别中,还有就是有几次她接受了他的意见。
她像是猜到了让的议论会证实她自己的意见,而皮埃尔的议论必然会完全不同。当她谈到医生的一些概念,他关于政治、艺术、哲学、道德的概念时,她有时会说:“您那些废话”这时他用一种法官式的冷酷眼光看她,意在训斥这些女人乃至所有的女人:这些窝囊的人!
在他的儿子回来以前,老爹罗朗从不邀她去参加钓鱼,也从不带他的妻子去,因为他喜欢在天明以前和一个退休的远航船长博西尔同去,在涨潮的时候到码头上碰头,还有一个别名叫让巴的老水手帕帕格里负责管船。
然而,上星期的一个晚上,当罗塞米伊太太在他们家吃晚饭时,她说:“钓鱼该是很好玩的,是吗?”这位老首饰商,在热情之中受到鼓励,起意要传授钓鱼,用传教士培养信徒的方式大声说:“您想去吗?”
“真想。”
“下星期三怎样?”
“好的,下星期三。”
“您是能早上五点动身的那种女人吗?”
“啊,不是,正相反。”
他失望了,凉了下来,立刻对这项自发的邀请动摇。
然而他仍然问道:“您几点能动身?”
“哟九点!”
“不能再早点?”
“不,不能再早,这已经太早了。”
这位老头儿犹豫了。那肯定会什么也钓不到,因为太阳一热,鱼儿就不再咬钩。可是那两兄弟迫不及待要安排这次聚会,当场就将一切组织安排好了。
于是在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三,珍珠号就在埃芙岬的白色岩岸下抛了锚,一直钓到中午;而后小睡,接着再钓,这回什么也没有钓着。罗朗老爹后来不久发现罗塞米伊太太实际是只爱也只欣赏到海上溜溜;所以当他看到钓线不再动时,在没来由的不耐烦中使劲骂了声倒霉,这气既是对着抓不到的鱼,也是对着毫不关心钓鱼的寡妇。
这时,他抱着激动贪婪的快活心情看着抓来的那些鱼,他的鱼;而后抬眼看看天色,注意到太阳已经低了,说:“嘿!孩子们,我们是不是往回走点儿?”
这两位收了线,卷起来,将洗干净了的鱼钩勾到软木塞上,等着。
罗朗已经站了起来,用一个船长的方式察看天边,说:“不会有风,划吧,孩子们。”
忽然间他胳膊朝北一伸,接着说:“瞧,瞧,南安普敦的船。”
平静发光的无垠海面像一幅展开了的蓝色织物,闪耀着金色的火红的光,远处,顺着他指出的方向,在粉红色的天空中升起了一道黑云。在云下面极远处,人们可以看到一艘从遥远的地方看来像是很小的船。
向南还看得到许多别的烟云,都来自勒阿佛尔的防波堤附近,人们只能勉强看出那条白线和在端头直直地竖着像一只角似的灯塔。
罗朗问道:“今天是不是‘诺曼地号’该进港了?”
让回答说:“是的,爸爸。”
“将单筒望远镜给我,那边的船我想就是它。”
这个老爹拉开了筒管,架在眼上调好焦距,找到视点,忽然间为看清楚了而高兴之极:“对,对,就是它,我认识它的双烟囱。您要看吗,罗塞米伊太太?”
她拿起了这玩意儿对着大西洋的远处。也许她没有对准它,因为她除了一片蓝和一个彩圈,一个圆的虹彩之外什么也看不清,而后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些时圆时缺的东西,叫她心慌。
她将望远镜还回去的时候说:“我从来不知道用这种仪器,这玩意儿也让我那位整小时呆在窗子前面看船经过的丈夫生气。”
被得罪了的罗朗老爹回答说:“这得怪您的眼有毛病,因为我的望远镜是出色的。”
接着他把望远镜给他的妻子:“你看吗?”
“不,谢谢,我早就知道我下行。”
罗朗太太,一位四十八岁,但是看起来不像这个年龄的女人,像是比所有的人都更享受到这次旅行和这一天的日暮黄昏的乐趣。
她的栗色头发才开始转白。她的神气安详讲理,一副叫人高兴看到的善良福气模样。通过她儿子皮埃尔的格言,她懂得了钱的价值,但这毫不妨碍她体味幻想的魅力。她喜爱阅读小说诗词,不是喜欢它们的艺术价值,而是因为它们唤醒了她心中的多情善感。一首常常是平庸的,也常常是不高明的诗,使得那根被她称作弱小的心弦振动,给她一种近似清晰的神秘愿望的感觉。她耽于这种淡淡的感伤,它们略略扰乱了她平衡得像一本帐似的平静的灵魂。
自从到了勒阿佛尔以来,她往日十分纤秀柔软的身体因为显然发福而变得沉重了。
这个海上黄昏使她十分高兴。她的丈夫并不凶,对她骂骂咧咧就像那些店里专断的头儿说粗话,实际并无恶意也不生气,对他们说来下命令就是咒骂。在陌生人面前他保持端正态度,但在家里他就撒野而且装成凶相,其实他对谁都怕。她呢,由于伯吵吵嚷嚷、怕吵架、怕白费解释,总是让步,从来什么也不要求;长久以来,她就不曾敢要求罗朗带她到海上转悠过。因此她高高兴兴地抓住了这次的机会,品味了这次难得的新鲜娱乐。
从出发以来,她就完完全全,全身心地纵情于在水上的随波逐流。她什么也不想,她既没有随回忆沉浮也没有忘情于冥思,她的心灵也和她的躯体一样像浮在什么软软的、流动的、微妙的物体之上,它轻轻地摇晃她,使她昏昏欲睡。
当做父亲的命令回去,说:“走,就位准备划”时,她微笑地看着她的两个儿子脱去了外衣,挽起他们衬衫的袖子,一直到裸露了他们的胳膊。
最靠近这两个女人的皮埃尔拿起了右舷的桨,让拿左舷的桨。他们等着老板喊:“齐进!”因为他坚持一切操作按正规进行。
他们一块儿同时用力,先让桨下水,接着向后仰倒同时使出全力扳桨,于是开始了一场显示体力的竞赛。他们来时是使帆慢慢走的,可是现在风下去了,而两兄弟的男子豪气在彼此对比的前景中立时显示了出来。
当只有他们和父亲一起出钓时,他们没有人驾驭船。因为罗朗一边整理钓线一边看着船走,他用手势或者一句话指导船走:“让,轻点”“该你,皮埃尔,使劲”或者他说:“划呀,一呀!划呀,二呀!胳膊加点儿油。”原来思想开小差的加把劲、原来过火的降了点温,于是船头调正了。
皮埃尔开始时占着优势,咬着牙,皱着眉,两腿挺直,双手把紧了桨,他每使一次劲就使它整个儿划到头;于是珍珠号偏着一边走。将后座让给两个女人的罗朗老爹坐在船头大声嚷嚷命令说:“轻点儿,老大——使劲,老二。”老大气得更使劲,而老二对付不了这种出格的划法。
这个船老大最后下令:“停下!”这两把桨同时举了起来。于是让根据他父亲的命令单独划了一会儿。可是从这时开始,优势到了他这边;他兴奋了,活跃起来,而气喘嘘嘘的皮埃尔被使劲的那阵高潮累垮了,支持不住而且喘了。跟着有四次,罗朗老爹喊停划,让做哥哥的喘口气,调正改道了的船。这时这个医生,一脑门子汗,面色发白,又羞又怒,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搞的,我的心有些痉挛。我开头原本很好,可是这事儿让我动弹不得。”
让问道:“你要不要让我一个人来摇双桨?”
“不,谢谢,马上就会过去。”
烦了的母亲说:“瞧,皮埃尔,这又有什么意思?把自己弄成这种样子,你可不是个孩子了。”
他耸耸两肩,又重新划起来。
罗塞米伊太太像是没有看见,没有懂,也没有听见。她纤秀的金发脑袋跟着船的每个动作,向后突然漂亮地一仰使她的秀发飘到她的脸上。
然而罗朗老爹喊道:“注意,亚尔培王子号赶上我们了。”于是大家都望过去。远远地、低低地,南安普敦这条两个烟囱向后倾斜,两个黄滚筒圆得像两个脸蛋子的船正全速赶上来。它载着些乘客和张开了的伞。它喧闹快速的轮桨,拍打着变成水沫后重新掉下来的水,使它有一种匆匆忙忙的神气,一种紧张的邮船的气派;船头直直地截开水面,激起了两片薄薄透明的波浪沿着船舷滑过。
当这条船靠近珍珠号时,罗朗老爹举起了帽子,那两个女人摇动她们的手绢,在越走越远的大船上大约有六七把阳伞在使劲地摇晃着回答这些敬礼,在它后面平静发光的海面上留下了几道缓缓的波涛。
人们还看见一些别的船,也冒着黑烟,从天边的各处,朝着短短的白色海堤驶过去。这长堤像一张嘴,把它们一艘又一艘地吞了下去。那些渔船和轻桅的大帆船在天际滑过,由看不见的拖船拖着,有快有慢,从各个方位朝这个吞食船的妖魔驶过来;它也有时像吃得过饱,于是朝大海吐出了一批大客轮、双桅横帆船、纵帆船、装着乱七八糟的树枝杈的三桅船。在大洋的平坦海面上那些行色匆匆的轮船左一条右一条地驶出去;而被拖来的汽艇甩下的那些大帆船静静呆着,虽然它们大桅楼的顶桅上挂的是白帆、褐帆,在落日下却映成了红的。
罗朗太太半眯着眼低声说:“天哪!这大海真是美啊!”罗塞米伊太太虽然并没有任何伤心事,却长吁了一声回答说:“是的,可它有时候也真造不少孽。”
罗朗叫道:“瞧,这是诺曼地号在进港了。它真雄伟,是吗?”
然后他介绍对面的海岸,这边的,那边的,在塞纳河口的另一边,他说:“这个河口有二十公里宽。”他指出维尔城、特鲁城、胡尔门、吕克、阿罗芒墟,冈河和使得一直到瑟堡的航程都变得危险的卡尔瓦多斯岩区;接着他议论塞纳河的沙洲问题,这些沙洲随着潮汐移动,使得基依伯夫当地的引水员也有时上当,除非他们天天跑这条航线。他指出注意勒阿佛尔如何将上、下诺曼地分开。下诺曼地平坦的海岸以牧场、草地、田地的方式坡降下去,一直到海。上诺曼地的海岸相反,是陡直的大片峻峭如斩、犬牙嵯岈的立壁,一直到敦刻尔克都是一片无垠的白岩,在每一个凹口里都藏着一个村子或者一个港埠;如:埃特雷塔、费冈、圣瓦勒里、特列港、蒂哀帕等等。
那两个女的一点也没有听,被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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