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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雄关月下独走鲍阿鸾灞水桥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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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阴如箭,日月在抡刀打拳之中度过,一连又是几年。鲍老拳师虽然身体健壮犹昔,但苍鬓已变成了雪色,他已是七十六岁的人了。徒弟们多半都留了胡子,徒孙们都已长大成人。

    十年以来江湖上的人事变迁也非常之快,但老拳师每日每时总忘不了那江小鹤。只要有门徒自远方来看他,他必要认真地问:“你们没听见江小鹤的下落?在外省江湖上新近没出来甚么武艺出众的年轻人吗?”但是别人的答覆总要使他失望。因他想着江小鹤艺成来镇巴,将我的门徒及子孙全都杀死,还不如我活著时候叫他来,我去见他。打得过他那自然很好,如若打不过他那也没有甚么的,叫他只要我这条老命好了。他父亲是被我杀死的,我就是再被他杀死也不算冤。

    在这时,他的长子鲍志云还在汉中开设昆仑镖店,也收了许多徒弟,买卖更是发财。他的二儿子鲍志霖自从在秦岭道上被那位奇侠点穴之后,就成了残废,虽然请了许多医生治疗,能够使他挪动了,可是后腰仍然弯屈成了个罗锅,见了人永远是鞠躬的样子。

    大儿媳方氏已于三年前病故,二儿媳是一无所出。只有孙女阿鸾这时已然二十二岁了,她出落得简直像一朵花,不,简直像一座玲珑剔透,洁碧可爱,奇峭挺拔的山峰一般。

    她有著乌云一般的头发,亮星一般的眼睛,娇花一般的面庞,春柳一般的风致,寒松一般的骨骼。她的身子不高不矮,不瘦不肥,她的脚不小,气质言语不俗不野,武艺她早已学成了,蹿耸跳越,滚挡扳拦,尤其是一口昆仑派秘传的钢刀,简直纵横无敌,压倒了鲁志中、葛志强,并压倒了关中汉中一切江湖好汉。

    鲍老拳师也说过,他孙女的武艺已在他之上,这时就是川北的阆中侠再来,也非输不可。他可没说过江小鹤,他心里却常常寻思:“不知江小鹤现在的武艺学得怎样了?他能敌得过我的孙女吗?”

    阿鸾却天天盼江小鹤前来,她向老拳师说:“爷爷,我真恨不得江小鹤这时就找咱们来报仇,他早来了我早杀死他,也早一天叫爷爷你放心!”

    老拳师听了只是微微地笑,心里却想着不能如此容易。

    陕南的风俗,凡是闺女若到十五六岁尚没有婆家,那便招人家笑话,阿鸾姑娘虽然脚大些,而且她整天驰马舞刀跟男子一般,勤俭谨慎的人家自然不敢说她。可是有许多著名的拳师镖头,都争著领儿子来见鲍老拳师,要聘阿鸾为媳。

    鲍老拳师却一概拒绝,有时他厌烦了,就说:“我的孙女这辈子不嫁人了!”

    鲍阿鸾也终日耽于武艺,清晨练拳,午间骑马,半夜里上户,随它春去秋来,花开叶落,一概引不起她甚么情思。只是她却忘不了一件事,那就是她记得在幼小时候,她曾答应给人家当媳妇。

    江小鹤上树给她取风筝,以叫她一声媳妇为条件,她还记得那时的情景,一想起来她就脸红,她就恨江小鹤。她并不是因为小鹤是她家的仇人才恨,仿佛另有一种原因她说不出来,心里时时急躁咬牙。想着除非江小鹤现在就来,与自己大战三四百合,自己把他杀死,杀得他血肉靡烂,然后自己也许又哭他,也许自刎在被自己杀死了的死尸之前,才能痛快!

    这天早晨练毕了武艺,骑著匹榴红的骏马在村外飞奔,直奔到南山又折回来,走到道旁的一株柳树之前,她抽出刀来就向树上又砍了一下,喨地一声树皮又掉下一大块来,她才像消了点气,解了点恨。

    这株大柳树就因为十年前挂过她的一只风筝,现在叫她天天砍一刀,砍得遍体鳞伤;虽然没倒,可是枝树渐少,柳叶也不茂盛,大概不能再活几年了。

    鲍阿鸾回到家里,拴上马,放下刀,就吃午饭。

    午饭向来是随她爷爷在一起吃,祖孙俩甚么话都谈,今天鲍老拳师却欲语而止,半天才说:“阿鸾,你愿出走吗?”

    阿鸾停住筷子笑了笑问道:“叫我上哪儿去?爷爷。”

    老拳师说:“闯江湖去!高山大河随你便走,见些家里所看不见的事,会些咱们昆仑派以外的英雄。”

    阿鸾高兴著说:“我愿意去呀!爷爷,咱们一块儿去吧!您也多年没有走江湖啦!”

    鲍老拳师摆手说:“我可不能离家。”

    阿鸾撇嘴笑说:“您不能离开家呀?我可也不能离开您。”说著仍旧拿筷子扒饭吃。

    鲍老拳师眉皱半天,又说:“你别以为你的武艺学成了,其实差得多!在咱们这昆仑派的圈子里边,决学不出甚特别的本领,你应当到外面去闯练闯练。由这里到汉中,由汉中过秦岭至西安府,然后出函谷关,顺著黄河直到开封府;到那里寻著老侠客高庆贵,拜他为师,学学点穴法。”

    阿鸾冷笑道:“点穴法,我才不学呢!好汉子讲一刀一枪,拿点穴就是赢了人,也不能算是英雄!”

    老拳师摇头说:“话不能这样说,点穴法总是应当学的。再说,我叫你出外闯练,是还有几层用意,第一你可以到外面去探听探听小鹤的下落”

    阿鸾一听这话,立刻扬起眉毛来说:“我要是一出去,准能把江小鹤的下落打听出来,遇著他,我非把他杀死了不可!”

    老拳师说:“他若不与我们作对,或是他的本领并没学出甚么来,我们也可以不去理他。还有第二件事呢,那就是你今年已然二十多,男大当婚,女大当聘,你也应当自己去寻一个好女婿。咱们认识的这些人里全都不行,非得到外边访去。这十几年来江湖上又出了不少后起英雄,一定有与你配得过的人。但是你切要记清楚了,必须要那才貌英俊,行为端正,武艺比我还强的人。如若找到了,就回来告诉我,我再托人去说亲。”

    老拳师说完了这话,却见孙女只是脸红了红,并没有说甚么话,而且停住筷子不吃了。

    老拳师心里就感慨,暗想,到底是女大不可留啊!随又同孙女说:“千万记住了!我虽放你去江湖上择婚,但若看中了人,只消记下他的姓名来历就行。我还要试一试他,确实他的武技比我还高,我才能叫你嫁他,差点也不行。你虽走在江湖上,但也须安娴守礼,不可过份,给我坏了名声!”

    阿鸾姑娘用手支颐,沉闷著并不作声。当日她就仿佛变了一个人,自午饭后,她就没摸刀动剑。

    老拳师为孙女择定了行期,就是后日起身。次日就派人给孙女预备行装,并派了四弟子蒋志耀随同上路,以便保护和指导。

    这蒋志耀原本也是老拳师很得意的门徒,就因为年轻时看杜戏,调戏了一个良家妇女,犯了昆仑派的戒条,虽然因为情节较轻,饶了性命,但也挖去了一只左眼。他闲居七八年才将右眼保住,并且武艺也练得非常进步,这几年他也在江湖上行走,名声日起,大都称呼他为“独眼先锋”如今他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非常规矩老诚,所以老拳师才派他随同孙女上路,并谆谆地嘱咐了他许多话。

    到了动身的那一天,是一个四月初旬的晴和日子,鲍家村里来了马志贤、陈志俊、袁志义、张志才等人,都来送阿鸾姑娘起身。

    张志才本来是昆仑派排行十八的门徒。因为近年他的武艺日见进步,所以此次鲍老拳师召了他来看家。他就问说:“阿鸾姑娘打算要到哪里去呀?”

    鲍老拳师就说:“我先叫她到汉中看她的父亲,然后再过秦岭,到西安府见葛志强,叫志强带著她见见西安府的镖行有名人物。由西安府他们东去,见华州李振侠、同州张德豹,再出函谷关访洛宁县铁臂猴梁高、嵩山金脸菩萨太无惮师、开封高庆贵。再叫她往南去访访上蔡的神鞭鲁伯雄、信阳洲的赛黄忠刘匡、襄阳城的花枪庞二。然后再入川省,会会川南的活洲虎、川北的阆中侠!”

    众门徒一听阿鸾姑娘这一次壮行,齐都不胜羡慕。蒋志耀却不禁翻他那只单眼,心说:这一趟简直是充军发配,倘若姑娘在路上有点舛错,我这只右眼睛也得被挖下来。但既然老拳师分派了他,他就不敢驳回。

    当下众人一齐斟酒,为阿鸾姑娘和蒋志耀饯行,并齐祝一路平安。阿鸾此时又有些依依不舍,含泪别了祖父和叔父婶母,她就出村上马,随著蒋志耀起程往北去了。

    蒋志耀穿的是一身青布裤褂,骑著白马,马鞍后行李卷内插著钢刀,他马在前,不快不慢地走着。

    阿鸾姑娘的马是榴红色的,矮小矫健,真正的小川马,新鞍亮镫,辔头疆绳都很讲究。但姑娘穿的衣裳并不太鲜艳,只是蓝绸子的裤袄青鞋,鞋头上只扎著几朵小小的海棠花,头上是一块蓝绸子罩著,辫子藏在衣裳里头,鞍后一个被卷,露出白钢的刀柄。姑娘摇动皮鞭,策马跟随,一面扬起两只灵活的眼睛,看那道旁的山水、麦田稻地和村舍人家。走过了北山就算离了镇巴县,由此该往西去了。

    蒋志耀就在马上扭著身子向姑娘笑了笑说:“鸾姑娘,咱们现在可离开家了。咱们这程子可不近,至少得走二三千里,在路上不定要遇见其么人出甚么事。鸾姑娘你虽武艺高强,可是你没出过远门,我虽走了多年江湖,但也没到外省去过。咱们到外面得时时谨慎,处处小心,无论对甚么人也要谦恭客气,好话说在前头,山贼也得让路。咱们虽然都带著家伙,可是不能随便就亮出来使,武艺也不能轻露,要不然”

    阿鸾听他说到这里,便睁起眼睛来说:“得啦!你就别废话啦!”

    蒋志耀挤著两只不一样的眼睛,一笑说:“不是废话,这是实话,无论有多大本领的人,没有横冲直闯见谁打谁的。”

    阿鸾生著气说:“蒋师叔你要说这废话,我可就一人走了,你不愿跟著我你回去吧!”

    蒋志耀说:“得啦!得啦!我不说啦!我劝姑娘就记住了两个字!谨慎!”

    阿鸾干脆地答道:“我知道!”

    蒋志耀扬起鞭子笑着说:“知道就好了。”于是两匹马踏踏地向西紧行,当日就到了汉中府。

    在昆仑镖店里阿鸾见了她的父亲鲍志云及几位师叔。鲍志云听说女儿要走远路,闯江湖去,他就非常的不放心,可是因为是自己父亲叫她出来的,自己又无法再送她回去。本想再派两三个人随他们前去,可是,一来自己镖店里现在所有的人还不敷用,而且别人都不愿出这趟远门;二来是女儿的脾气骄傲,她决不愿再有别人跟随她;所以鲍志云就写了一封信交给蒋志耀,让他们到西安店时给葛志强,叫葛志强设法派人沿途保护阿鸾。

    阿鸾在这裹住了一宵,次日清晨,她就辞别了父亲,又同著蒋志耀动身。由汉中行了一日便到留灞县,宿在师叔郑志彪的镖店里。

    次日再往下走,中午时就过了苍翠巍峨的秦岭,所幸天气晴朗,山里的行商客人很多,并没遇见强盗。晚间来到大散关,这里也有一家昆仑镖店,是三年前才开设的,大镖头鲁志中。

    鲁志中一见阿鸾姑娘前来,不胜惊异,蒋志耀又把老师父所说的行程都告了鲁志中。鲁志中的脸色都变了,说:“姑娘千万不可再往下走了,到趟西安玩玩还可以,不能再往下去。现在了不得,河南省中出了几位武艺高强的少年好汉,最有名的是龙门侠纪君翊之孙,名叫纪广杰,今年才不过二十岁,武艺高强!连开封府的高庆贵都败在他手里,听说这人往西边来了,他要会会华州李振侠,碰巧还要到镇巴找我老师比比武。这人本领在我们昆仑派之上。姑娘,你若遇他,他若知道你是鲍昆仑的孙女,你就非得受他的欺辱不可!”

    蒋志耀一听当年被人称为南北二绝的龙门侠,现在他的嫡孙竟已出世,他就吓得直瞪著那只独眼变色说:“这可惹不了,龙门派可比咱们昆仑派又高得多了!老师早就劝咱们学了武艺不可自满,就常说譬如龙门侠、蜀中龙,人家是不收徒弟,倘若他们传出来徒弟,一个就可敌咱百个。”

    鲁志中说:“还有一件事我还没去禀告师父,就是听由东来的人说,江南一带新近出来一位少年侠客,剑法高强,行迹诡秘,有人疑他就是江小鹤学成武艺又出世了!”

    蒋志耀吓得斜著眼睛瞧阿鸾,刚要说现在可真得商量商量了,也别顾了闯江湖,得想法看家,不然江小鹤要找到镇巴去可怎么好?

    却不料鲍阿鸾把她那双明丽的眼睛一瞪,说:“鲁师叔跟蒋师叔你们全都不要管,我非得迎头会、会那龙门侠的孙子不可。江小鹤他若真到外面来了,那更好!他在江南我找到江南,在海北我就找到海北,只愁我找不著他,并不怕他来找我!”

    说时一手叉腰,双眉直竖,简直不似个闺阁的少女,却像个横打江湖的霸王。

    蒋志耀还要说话,却被鲁志中用眼色阻拦住。少时在这里用毕晚饭,鲁志中就特别抽出一间干净房屋来,请阿鸾姑娘去安寝,他却与蒋志耀一同商量到明天如何劝阻阿鸾的办法,两人虽都知道阿鸾性傲,但想她毕竟是女人,明天劝一劝,再过甚其辞地说点利害关系,她可就回去弋了,并没想到旁的事,更没料出鲍阿鸾竟于当夜内抛下了蒋志耀,匹马单身往北走去。

    这大散关是秦岭山阴的一座要隘,有一座城,数十家铺户,白天是商贾往来,车马络绎,晚间却是冷冷清清,只有山峰上的明月,照著下面的一座荒城一条驿道。

    鲁志中的镖店本设在城外,很方便,鲍阿鸾趁著店中的人熟睡之际,她暗暗地收拾好了行李和马匹,出门上了马就往北去。她恐鲁志中发觉追来,又将劝她回去,就急急地挥鞭,在月色下山风里,往北跑去。

    这驿路直达西安府,鲍阿鸾走了六七十里路,天色就渐渐发晓,又走些时,路上就有稀稀的行人了。行人都注意他这孤身女客,但她却似目无旁人,一直地策马前进。傍午时找了镇店用毕午饭,打听出路径,仍往下走去。直走到黄昏时分来到一座县治外,她因身体疲倦便投店住了。向店家一打听,才知道这里是兴平县,还有两站便是西安府。

    这店房内住的客人很多,院子里挤满了马车,客房里都点著灯,有各种口音的人在高声谈话,鲍阿鸾来到这里倒没有甚么人注意她。

    店伙给她端进饭来,看见她摘去了首帕,露出大红辫根来,就问说:“姑娘,你就是一个人吗?从哪来呀?是到西安府去吗?”

    鲍阿鸾点了点头,并不说话。她用完了饭,叫店伙泡一壶茶,自己把门掩上,随就躺在炕上歇息。心里却想着明天到西安府去应当怎样,是否要去见师叔葛志强?想了半天才决定还是不见他们,不单不找他们,连西安府都不必进,只绕城过去,向东直出函谷关。只要一离开关中,那就没有昆仑派的人了,也就没有人再拦阻自己了。

    她又想:“不知那个龙门侠的孙子姓纪的人,到底武艺怎样,难道他的武艺真比我还强吗?我可不信。”又一想:“鲁志中听人说江小鹤现在又出世了,他在江南颇有名声,这我倒要找他去,看看十年以来是谁的武艺学得好?虽然我爷爷说他那个师父武艺是如何高强,简直跟神人一样,他学出来的武艺一定也不错,但我也不信,我倒要跟他比一比。无论他的武艺是比我强,或是比我弱,我也得想法杀死他,决不能叫他生在人间。”一想到这里,不知为甚么,她又有点伤心,咬咬牙,用被蒙头睡去。

    次日清晨起来,梳洗毕,她叫店家准备好了马匹,她付清店账,就牵马出门。一离开热闹的街道,她就上马驰往东去,走下三四十里太阳才高升起来,竟已到了咸阳城外。一条汪洋的大河横在面前,有一个很热闹的渡口,十几只大船正在往来渡人。

    阿鸾下了马,就向旁边的一个人问说:“请问,往西安府去要过这道河吗?”

    这人像是个买卖人的样子,身旁有一辆驴车,他眼睛直直看着河面上的船只,并不转头来瞧阿鸾,只点头说:“船不是这就来了?人太多,济不上不去。”

    阿鸾吃一惊,扭头一看原来是师叔刘志远。这刘志远现在是在西安利顺镖店葛志强的手下当镖头,已有二年没回镇巴县去了。如今贸然叫了一声,不想果然是阿鸾,他就牵马走过来,说:“鸾姑娘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言时脸上显出诧异之色。鲍阿鸾一看又见熟人,她就不由有点扫兴,叫声师叔,施过礼,然后就说:“是我爷爷的主意,叫我到外面来闯练闯练,并派我蒋叔跟著我,我爹也很顺意。可是到了大散关见著鲁志中师叔,忽然他们又要劝我回去,我已然都出来了,回去岂不叫人笑话?所以我半夜里就一个人走下来,现在打算先到西安府,然后再往东去,出函谷关奔河南。我爷爷他还叫我到襄阳,到阆中呢!”

    刘志这一听,吓得他的头上直流汗,但他是在镇巴看着阿鸾姑娘长大的,深知姑娘的骄傲脾气,随著假意地笑了笑,说:“鲁志中简直跟老师一样了,武艺越高了年岁越老了,胆子反倒更小了!凭姑娘的这身武艺别说走河南、襄阳、阆中,就是走到两广云贵,哪个不要命的人又敢欺负你?姑娘别忙,先跟我到西安府,在镖店歇一歇,玩一天,然后我可以跟葛师兄告假,我送你出关,我还想到外省去见见世面呢。”

    阿鸾一听,十分的高兴,就点了点头,又问:“我去见了葛师叔,他会拦我吗?”

    刘志远笑着说:“谁能拦你?是老师父叫你出来的,别人能把你拦得回去吗?除非鲁志中,那个人简直像个老妈妈,一点事他都怕,他都小心谨慎!”

    少时,船只来到了,船上的人一面下来;这岸上的人、车、马一面往上去拥挤。

    刘志远牵著他自己的一匹黑马,并牵著阿鸾那匹红马,就一同挤上了船。

    船的面积很大,能容三辆车、四五匹马,还能站上十几个人。

    船夫一共五个人,都光著膀子,手拿著一丈多长、头上包著铁的长篙,点著水,使著力地吆喝。这只船漂在浑浊浩荡的水面上向前行进,但行进得非常之慢,走了半天,还像没有走似地。

    这时太阳已升得很高,照得水面黄中透紫,并冒著闪闪的金星,背后的一座咸阳城可渐渐离得远了。

    鲍阿鸾就在船上问刘志这说:“我鲁师叔说是甚么江小鹤又出世了?”

    刘志远却暗中向阿鸾摆了摆手,他并没回答。阿鸾有点惊异,但又像不服气似地,自言自语地说:“江小鹤学成武艺了,我倒看看他的武艺学得怎样。他爹虽是被我爷爷派人杀死的,可是我爷爷收养了他那些日子,也没错待了他。他就那么没良心,那回勾来个阆中侠招我爷爷生气,这回又找了个师父学武艺,我连他那师父都要会会,还有甚么龙门侠的孙子,我也非会不可!”

    刘志远在旁着急得头上直流汗,他说:“姑娘你看渭河的水是浊的泾河的水是清的,怪不怪?姑娘你再看,天上的鸮子!”他随便拉扯,打算用这些话把阿鸾的话岔开,可是船上的人没有一个不注意阿鸾的。

    过了河,刘志远上马随姑娘向南走去,他就唉声叹气地说:“姑娘你怎么一点走江湖的阅历都没有,那些话岂能随便在外边说?说不定在那只船上就有龙门侠的孙子纪广杰!”说完了又回头去看,仿佛惟恐有人追下来似地。

    阿鸾却冷笑着,说:“遇见他更好,我出来就是为找对头来。”

    刘志远把马赶过了阿鸾的马匹,回首又劝说:“姑娘,你别性躁!就是找对头,也得先斟酌斟酌,对方的武艺如何,咱们是否准能获胜,然后才能去跟他们斗,还得有几个帮手才行。姑娘,你虽然武艺高强,可是,到底你是个”

    刘志远的话还未说完,阿鸾就怒气冲冲地说:“刘师叔你就别说啦!你要再说,我连长安也不去,我就要一直往东找江小鹤、纪广杰去啦!”

    刘志这点头,笑着说:“我不说啦!可是,我还得劝姑娘几句话。那江小鹤确实跟咱们有仇,就拿那回他勾来阆中侠在咱们镇巴紫阳大闹的事,那个仇儿就一万年也解不开。无论他学会了多大的武艺,只要他一到汉中去,咱们非要跟他斗一斗不可。可是那纪广杰与咱们无冤无恨,那个人是这二年才出来的,闯的地面也很小,还没到过关中来。不过听说开封府的高庆贵都败在他的手里,可见这个人武艺高强,并且一定会点穴。他既是龙门侠的孙子,大概不能不说理,只要他不来找咱们,咱们就不必去找他。”

    阿鸾嘿嘿冷笑着不语。

    两匹马顺著大道往南走去,在偏午时候使到了西安府。阿鸾一来到这繁华地方,她真是目不暇给。这整千整万的人,她想,假若江小鹤、纪广杰来到此地,掺在这人群之中,自己也是无法把他们找出来。刘志远把马赶在前面,回首对阿鸾说:“姑娘,你看这里热闹吧,比咱们镇巴热闹多了吧!咱们先去见见葛师叔,他在这里是头等的镖头,又是有数儿的财主!”

    当下刘志远就带著阿鸾进了南门,在南大街利顺镖店门首下马。

    这镖店的气派真不小,门前有四五个伙计一见刘志这,全都迎过来。

    刘志远一指姑娘,说明这就是鲍老拳师父的孙女,现在一人由镇巴前来,众人听了全都觉得十分惊异,都直著眼瞧着姑娘,向姑娘行礼。马匹早有人接过去了,刘志远就带著姑娘往里走,迎头正遇著葛志强的儿子葛少刚。

    这葛少刚颇有父风,身材雄伟,力大性猛,如今已二十多岁,作了少掌柜子,保过几回远路的镖车。因为在五年前见了一面,他就赶过来打躬,说:“阿鸾妹妹,你怎么跟刘师叔来啦?我师爷爷他老人家好呀?妹妹你快请进,叫我娘看看你吧。”当下就由他带著阿鸾进到里院,这就是葛志强的私宅。

    葛志强的太太徐氏,也是个四十多岁的人;儿媳名叫程玉娥,是本城凤山镖店长枪程凤山之女,她会些武艺。葛少刚给引见说:“这是我娘,这是我媳妇。”引见完了,他瞧瞧阿鸾,又瞧瞧他的媳妇,心里觉得两人长得相差太远。

    阿鸾简直是天仙,他媳妇连地仙都算不了。他又出去请他父亲去了,这里阿鸾就与徐氏婆媳闲谈。

    徐氏婆媳虽然是镖行人的眷属,但都是张口不离家务事的女人。

    阿鸾却听不下去那些琐碎的事情,她只说明了此次出来的目的,以及在路上的经过,便不说了。

    程玉娥给她送了茶来,她仿佛也不会说一句客气话,徐氏就表示出有点笑话的意思。

    待了半天,葛志强方才来,阿鸾赶紧起身行礼,又笑着说:“葛师叔你怎么留了胡子啦?”

    葛志强笑着说:“我也快算老人了!姑娘的事我刚才地听刘志远说过了,既然是老师父和师哥派遗姑娘出来的,我们自然不能拦阻。不过也得请姑娘暂留此数日,我们商量商量,总还得出一个路径熟悉的人陪同姑娘前去。”

    阿鸾摇头说:“我不叫别人陪我,我自己会认得路。我自己带著盘缠,我有刀保护我!”

    葛志强笑着说:“姑娘不要意气用事,你不是要会会甚么江小鹤和纪广杰吗?据我听说江南倒是出来个有本领的人,但此人姓李,是直隶省人,并不是江小鹤,这人我们且不管他。至于纪广杰现在开封府,我已派人请他去了,大概十天半月之内,他必可来到此地。”

    阿鸾一听,十分欢喜,就点头说:“好!那我就在这儿等候十天半月,我先会会纪广杰,只要我把他打败了,他就决不敢再到汉中找我爷爷去啦!然后我再去找江小鹤,见了江小鹤我可不能便宜他,无论他是学成了武艺没有,我也得杀死他,因为我真恨他!”说到这里,阿鸾竟掉下泪来,葛志强劝了姑娘几句话,他就皱著眉到外边。原来阿鸾姑娘与刘志远前脚来到这里,后脚鲁志中就赶来了。

    鲁志中焦急万分,他抱怨老师父办事糊涂,不该叫姑娘出来,他说:“江小鹤且不必提,还许这几年他已死了,只是龙门侠的孙子,咱们如何能惹他。所以,我现在追上姑娘来,无论如何不能叫姑娘再走了。我请将志耀回汉中去了,请志云大哥自己来接她!”

    葛志强说:“不要紧,暂时她是不能走的,因为我已假说是我派人请纪广杰去了。现在她已答应在这里等候纪广杰了。我打算天天叫她出去游玩,游玩个十天半月,她觉这地方热闹,她自然不着急走了。”

    鲁志中点了点头,说:“不过,还得把志云大哥请来,常叫她在这儿住著一定得出事。我知道,这姑娘的脾气很不好!”于是鲁志中也就住在这里,不敢回大散关去了,并且不敢跟姑娘见面。

    阿鸾姑娘是整天骑著马到街上去玩,一回来便问葛志强,说:“纪广杰还没来吗?”

    天天是这样,一连过了八九日,这天是由葛少刚出的主意,要带他媳妇到城南十六里之外大雁塔去烧香游玩,问姑娘去不去。阿鸾姑娘就说:“大雁塔可有甚么好玩?”

    葛少刚把黑胖挺圆的脑袋向前一探,咧牙笑着说:“有甚么好玩?嘿!姑娘你去了一看就知道了。那是唐朝的塔,鲁班爷监的工,孙悟空的师父唐三藏就埋在那塔底下,离城不远,姑娘你跟我们去玩一玩吧!”于是就催著他媳妇快些打扮,他出去叫人套车,少时他媳妇程玉娥同著阿鸾由里院出来了。

    阿鸾今天也换了一件粉红的衣裳,水绿绸裤,颊间也擦了胭脂,与程玉娥一比,简直更美丽了。

    一到前院就命人备马,葛少刚翻眼盯著阿鸾,问说:“鸾姑娘,不用备马啦,你跟你嫂子坐车吧?我跨车辕。”

    阿鸾摇头说:“不,我顶不愿坐车。”

    葛少刚笑着说:“那么我也骑马,鸾姑娘,回头咱们倒要赛赛,看谁的马快,我这匹马跑过北山。”

    于是就有伙计把两匹马备上,阿鸾先牵著她那匹榴红色的小马走出,一个仆妇跟著程玉娥上了车。

    葛少刚跑到里院又换了一身青洋绉的裤褂,穿上一双抓地虎的快靴才出来,伙计给他牵出马车。

    他这匹马是黑色的,浑身没有一点杂毛,鞍毡也全是新的,在鞍下并挂著一口铁鞘的钢刀,刀柄上系著绸子。葛少刚洋洋得意,由伙计手中接过皮鞭,正要扳鞍上马,忽听身后有人叫道:“你要上哪儿去?”

    阿鸾在马上说:“我们逛大雁塔,刘师叔你不去吗?”

    刘志远摇头说:“我不去,”随后就悄声嘱咐葛少刚说:“你可好好跟著姑娘,别惹事!”

    葛少刚点点头,随就上了马。车在前,两匹马在后,就出了南门一直往大雁塔去了。

    走不远就看见前面有一座耸入云霄的石塔,看着虽像在眼前,可是一时却不能走到。

    两旁都是麦田,碧浪无边,道上往来的人倒不甚多。葛少刚就策马赶到车前,回首向阿鸾叫著说:“鸾姑娘,咱们赛马呀?”

    阿鸾只笑了笑并不理他,葛少刚却更得意了,催马向前飞跑,跑出一里多地又跑回来。

    他的媳妇程玉娥生了气,在车中骂道:“你疯啦!”

    葛少刚恶狠狠地瞪了他媳妇一眼,又瞟瞟阿鸾,立刻他脸上现出一种烦恼之色,眉头也紧皱起来,喘着气,不再一个人跑马了。

    少时到了大雁塔,阿鸾一看,这座庙还不小,塔就建筑在庙中,共七层,四面都有窗子,在最高的那窗子里都有人向下看。

    阿鸾就用鞭子向上指著:“这座塔原来可以上去呀?”

    葛少刚笑着说:“可不是,咱们来就是为的是上去玩嘛!”

    今天因为不是庙会的日子,所以没有多少人到这里来,门前只停著两三辆车,拴著几匹驴马,稀稀约约有几个人出入。葛少刚已将马系好,并把阿鸾的马匹也接过来,系在桩子上。

    此时程玉娥已由仆妇搀下车来,便走进庙里,先到正殿烧香拜佛,然后转往殿后就走进塔去。这塔里有盘转的楼梯可以登到最高级。葛少刚在前,他妻子和仆妇跟著阿鸾在后面。走进第二层,程玉娥就因为脚小,不能再往上走了,阿鸾却非要到顶处去看着不可。

    葛少刚就叫他妻子和仆妇在这里等著,他带著阿鸾姑娘往上去走。由第二层到三层四层五层六层,每层都有三两个游人,在那里凭窗下望。及至上了七层最高之处,就见这里供著佛,有一个年少的书生正在提笔向墙上写字。葛少刚想,大概这书生是在作诗了,可惜自己认得的字很有限。只见这个人写完了诗句,在后面留款是“南宫李凤杰”

    葛少刚不禁暗笑,小说:“书呆子!”

    旁边阿鸾倒很注意这个人,只见此人年纪不过二十余岁,神情英俊,穿的衣服也颇为不俗。写过了诗,便回身收笔,砚旁并放著一个小包里和一口宝剑,宝剑是铁匣铁柄。

    阿鸾的祖父说过,这是“雄剑”非得冲锋陷阵、比武争雄的人,决不用这种雄剑,当下便更非常注意。又见这人向阿鸾看了一眼随后他就收拾了笔砚,拿著包裹及宝剑下了塔梯。

    葛少刚向阿鸾笑了笑,说:“这真是个书呆子,来到这么高的他方,还带著笔砚往墙上写诗,酸溜溜的也不知他写了些甚么?”

    阿鸾却神色惊异,说:“我瞧这人一定会武艺,他那口剑不同一般的宝剑,是口雄剑,份量沉,不会武艺的人决不能带著它。”

    葛少刚却摇头说:“不,不是,师妹你倒叫他蒙住。他们那些书呆子多半爱弄口剑玩玩,假充文武全才,江湖人哪有他那样儿的?再说他在墙上写的明白,南宫李凤杰——我葛少刚也闯了两三年江湖,就没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

    阿鸾抿著嘴唇,摇头表示不信,她还扶著塔栏向下去望。

    葛少刚跑到东面窗子前,向外指著说:“鸾姑娘快来看吧!由这儿就能看见灞河。”问了两声,回头一看,原来阿鸾已经随著李凤杰下了塔梯。葛少刚不由有点儿生气,心说:“这姑娘原来真不是好姑娘,幸亏我没娶她当媳妇,今天她一瞧见白面书生,她就迷啦!”

    于是葛少刚妒气填胸,也咯咚跑下塔梯,直走到第二层下,见媳妇程玉娥和仆妇全都在这里,葛少刚就直著眼问说:“鸾姑娘哪儿去啦?”

    程玉娥斜瞪眼说:“我知道呀?我就问你是回去不回去吧?你要不回去,我可带著姜妈走啦!”

    葛少刚慌慌张张地,接手说:“别忙!别忙!”他又顺著塔梯往下去走,只见阿鸾正站在塔前,向西望着。西边便是那南宫李凤杰,他一手托著笔砚,一只胳臂挟著宝剑和包里,正站在一座石碑前,嘴唇直动,仿佛正在念那碑上刻的字。

    葛少刚大声说:“鸾姑娘,你看那书呆子干么?凭他那鸟儿样儿还会武艺?拿著口鸟剑来蒙人?他娘的,惹翻了老子就打折他的鸟剑!”

    那李凤杰回首看了看,大概以为葛少刚是个疯子,他就没有理,随就把碑文念完走开,把笔砚还到和尚的房中,他出门上马,打算进城去回客店。

    往北才行了不到二里,就听见身后有得得的马蹄之声,李凤杰回头一看,原来是在大雁塔上所遇的那男女二人和一辆车赶来。李凤杰自己不愿与人起无谓的纠纷,便傲然地向后微笑了笑,依旧催马走去,但后面的马却紧紧追随不舍。

    这时阿鸾是抱住了这股雄心,她因见这人带著一口雄剑,便断定此人会武艺,而且更断定是由外省的豪杰特意来找她昆仑派寻衅的,所以她必要追赶,看这人到底在哪里居住。

    葛少刚这时心里全是妒意、他觉得姑娘是爱上那个白面书生。葛少刚仗他带著口钢刀,便紧紧地催著马赶上了前面的白马,大喝一声:“小子站住!你是干甚么的?”

    前面的李凤杰立时收住缰绳,拨转马头,这时他的脸上可显出怒色来,说道:“你问我干甚么?”

    葛少刚挺胸握拳,横眉立目地说:“葛大太爷就要问问,因为我瞧你这小子不像好人!”

    李凤杰依然忍著气,微微冷笑说:“你问不著我!”说毕,拨马又要走。

    葛少刚却催马奔过,二马相擦,葛少刚本要一把手将李凤杰摔下马来,但想不到人家只在马上一探身,用手一推,葛少刚就咕咚一声由鞍子上滚下来了。他立时大怒,滚身站起,跑过去将自己的马匹捉住,抽出钢刀,回身就扑上李凤杰。

    李凤杰这时已锵地亮出了他那口雄剑,太阳照在剑身上光芒夺目,葛少刚的昆仑刀法才逼近来,李凤杰只用剑一挑,就将葛少刚的钢刀挑开,然后剑光一抖,葛少刚立刻刀乱眼花。

    旁边鲍阿鸾喊声“不好!”程玉娥在车上也着急嚷说:“你别打了!”但这边的话尚未说完,那边的葛少刚早已受了剑伤趴在地下。李凤杰收剑上马,急催雪骥,如同一股白线似地向北驰去。

    阿鸾气愤得也不管葛少刚的伤重不重,她由地下将刀抬起,便上马紧追,一面追赶,一面向前面的人喊道:“把那个骑白马的截住!截住!他杀了人!”但前面往来的都是些担筐推车的人,谁敢挡住那匹白马?

    阿鸾气忿忿地,竟眼见那骑白马驰进长安城去了。她收住了马,气得喘吁吁地,又拨马回来,就见程玉娥已下了车,坐在她受伤的丈夫身旁痛哭。

    葛少刚受伤颇重,右臂被削了一剑,只还连著一点筋,上身满染了鲜血,他已昏晕过去。

    阿鸾又生气,又发愁,向那赶车的人说:“你把少掌柜的抬上车去!”

    赶车的人皱眉说:“我一个人如何抬得动?再说这么重的伤,一动还不就”

    阿鸾说:“那么你先把少奶奶送回去,赶紧叫镖店里来人,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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