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的馒头山,山势不高却占地颇大,面向城门这面有不少贫民留下的窑洞。这里是姑臧城居民最常来捡柴的地方,也是墓地最集中之处。灾荒起时,我们每天来这里赈灾,对地形很熟悉。再次来到这里,满目光秃秃的山包带给我们最初的惊异,原先漫山的树木一株不剩,连草皮草根都被彻底掀起,随处可见狗啃过般难看的黑褐色地皮。
爬上几级台阶,就到了第一层窑洞区。沿路所见,是一个个微隆起的土堆,这样高高低低的小土堆,一眼望去,不规则地分布在整片的山坡上。
几十个窑洞黑张着冷森的嘴,我想起《晋书》里那句话,走得越近越是胆怯。跟在罗什身后的脚步凝滞,扯住他的衣袖,苦涩地说:“罗什,别再走近了。”
“怎么啦?为何脸色这么难看?”他扶住我,招呼一声陆娉婷,将我交给她,“你在此处歇着,罗什去片刻便回来。”
娉婷扶我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罗什继续往前走,随着我们的两百来人也急急地向上攀。他们中很多人被迫与亲人拆散,近两个月不曾见面。我望着那些妇孺老幼向山上蠕动的背影,害怕地转过头往山下方向。
“夫人,怎么了?”她惊呼,掏出帕子按在我唇上,“啊,流鼻血了!”
我愣住,把帕子拿下来,看到殷红一块,瞬间手足冰凉。我最担心的,还是到来了么?
“夫人……”
身子战栗,用手帕掩住口鼻,抬头看她:“我没事。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法师……”
瞥到身边还有几个孩子,赶紧定一定神,稳住自己的声音:“娉婷,带孩子们回去。不要让他们看见……”
“看见什么?”
我瞪着她,拳头握紧,胸中翻涌起一股极不舒服的胃酸。猛吸一口气,将涌到喉头的恶心强压下去,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吐出:“人……相……食……”
娉婷刚要呼喊出声,赶紧捂住嘴,环顾一下四周,突然忍不住尖叫起来。顺着她的眼光往下看,她正踏在一个隆起的土包上,稀松的土被她无意中踢开,露出一段骨头,依稀是腿骨。
她脸色发白,一把拉住我:“夫人,我……我们一起走。”
我摇头:“法师还在这里。”勉强对她扯出一个安心的微笑,“你带着孩子们先走吧,我们很快回来。”
她为难地看着我,点一点头,叫上那几个孩子就回去了。我深呼吸几次,告诉自己不要害怕,站起来向远处的罗什走去。
还没走近第一个窑洞,就听见里面传来惊恐刺耳的尖叫声,有个女人奔出窑洞。仔细辨认,是被我们收留的刘嫂,后面一个瘦得浑身露出骨架的男人无力地拉着她。
“你怎么可以把小豆子……”刘婶一把抓住男人的衣襟,用尽力气在男人身上捶打,野兽般号叫,“你这个畜生,你把孩子……你竟然……跟人换…….”
“我也没办法!”男人任由刘婶捶打,瘦弱的身躯几乎站立不住。
他麻木地盯着手上一块生肉,嘴角上扯,门牙尽缺,露出发黑的牙床:“不是饿疯了,谁舍得,谁又吃得下啊……”
喉咙里泛出冲鼻的恶心,硬生生压下。不敢再看他手上的东西,急忙往前走。探头到路过的一个窑洞口找寻罗什,里面只有几个人围坐着,晒着洞口透进来的阳光。以前我们来赈灾时,每个窑洞都挤满了二三十人,现在,除掉被征去打仗的,冻死饿死的,只剩下四五个人了。
那群人看见我时,头抬起,嘴角血红。离我最近的一个老者,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低头继续啃手中的东西。等我看清他在啃的东西,再也无法忍住,翻江倒海地将黄胆汁也吐了个干净。那是一只手!他居然抱着一只手!!!
“闺女,饿了吧?”老者依旧坐在地上,将那只手向我伸来,泛着死灰色的手掌狰狞地在我视野中晃动。
“这四面八方能烧的东西都烧完了。别嫌弃啊,吃生的也能活命……”
我转身便跑,仰头看着窑洞外冷漠的太阳。这阳光为什么没有一丝温暖?闭起眼,握紧拳,对着那阴郁的太阳大声叫喊。为什么要让我亲眼见到这些?泪水模糊视线,摇摇晃晃之际,双肩被扶住。虚弱地转头,看到同样泪流满面的罗什。
“艾晴,你先回去。”他吸着鼻子,颤抖着身体,嘴角哆嗦,“别再看了……”
我盯着他布满悲悯的脸,稍微觉出了一丝暖意。终于回过神,死死抓着他的手臂,哭泣着哀求:“是我不好,我早该想到会是这种情形。你跟我一起回去吧,不要再看到这些……”
“艾晴,你早知道这结果,是么?”
我抽泣着,喃喃念出那句折磨了我三个多月的记载:“‘时谷价踊贵,斗值五百,人相食,死者太半。’”
狠狠咽一下嗓子,紧握拳头。指甲掐进肉中,只有让疼痛带来几分清醒,才有勇气继续说下去:“罗什,这场灾难对我们而言,已是惨痛至极,历尽艰难才存活下来。可在浩如烟海的史书中,却只有这短短的十六字记载!为何饥荒,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何处受灾最重,灾情如何,死了多少人,都没提到。因为这样的灾祸,在中原大地随处可见,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