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寅的反应远比赵栋成激烈,当场就变了脸色,凶狠的眼神仿佛要杀人。如果他是一品大员,说不定真就这么干了,问题是幢主不过是中级军官,哪有那个权力斩杀土团头目。沉默片刻之后,甘大幢主果然还是选择了放弃,他把假笑重新挂到脸上,很有礼貌地接过那条鱼干,转手就甩给了贴身马弁。“那就这样。”甘寅高傲地扬起下巴,将表情完全藏进头盔阴影:
“箱包太多,烦请什长留下来帮忙卸货。吾有军务在身,恕不奉陪!”
话音未落,他就已经拂袖而去,一点多余的礼貌也不愿付出。面对如此冷落,铁箅表现出的好脾气实在令人钦佩,獠蛮头目先向萧柏三咧咧嘴,又朝赵栋成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比花开都要灿烂;接下来,他居然把部下真给集合起来,喊着号子开始帮忙搬货。
多出来的这两百双手,不仅让二队(以及过来帮忙的一队)省下了大把力气,而且还让他们匀出了足够时间挖洞藏私。等辎重队修补完陷阱,跟着袁幢副过来复检货物的时候,二队早就存好了体己,每个人的包裹都鼓得活像猪尿泡。就赵栋成所见,弟兄们扣下来要么是药品,要么腌油块子之类的抗饿吃食,不管哪一样,都能让伤号有更多有机会看到明天日出……
袁广域遵守了长久以来的不成文规矩,对这些偷偷摸摸故作不见,就像他对辎重队搞外快充耳不闻。这位幢副把精力全都放在了货单上面,因为字迹惨遭血迹污染的缘故,他跟铁箅足足争了半刻钟时间,比之前任何一次补给都要拖沓。不过,小事终究是小事,再麻烦也不会影响大局,獠蛮头目付出的代价仅仅只是多按一个手印,然后就领到了由袁广域签名画押盖封的回复文字,一式两份各自留档。
高山土团铁箅什长的任务,到这里就算全部结束了。他一秒也没在阵地上多留,甩掉印泥以后,獠蛮酋长立刻带着部众沿原路返回,包括律令、河童在内的一百多人全体空手,寥寥几辆独轮车干脆留在原地,真可谓潇洒走一回。
无货一身轻的绿肤民,沿着阵地西面的水渠先北上再西拐,无比快活地又无比快速走向了已肆号运粮河。他们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当中,但这伙人接下来的行程,赵栋成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首先,这群民夫会在运粮河换乘小舟,划着木浆逆流西行;然后,他们会从大开的水闸直接驶入汾水,经过水师检查之后,再与核心停泊的大队粮船会和。在那里,绿肤民虽然要张网捕鱼、修缮舟艇,一天十二个时辰忙得团团转,但却不需要与戎狄大军以命相搏,每日与尸山血海为伴。
/放弃这种日子,到陆地上跟我们这帮丘八吃泥巴玩命?/赵栋成望向后面的一队阵地,用鼻孔不屑地哼了一声。代表甘寅所在的五方旗,正在那里卖力飘扬。/獠蛮就算再好战,也不会被冲动烧坏脑子。几把兵器就想哄人当肉盾,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要不是看在那贯赏钱份上,赵栋成甚至会把这些评价直接说出来,与鸟铳什还能动弹的部下一同分享。人得感恩,哪怕施恩的长官既没能耐又不服众;基于同样道理,他也不会说汾水上的船队一句坏话。尽管那地方安全的让人嫉妒,而他们只能在野战工事里挣扎等死;尽管朔镇的高官显贵,挤破了脑袋也要把子弟安插过去……
因为他确确实实从那里得到了恩惠。不止是他,队里、幢里、军里全都在享受恩惠。实际上,就目前这个战局,大齐台军之所以没有彻底溃败,完全是因为汾水补给线在吊命。只靠陆运的话,不仅到达前线的物资少之又少,而且还会被四处出没的戎狄游骑烧掠大半。
北边那些赶马的腥膻胡人,就算有太虚帮忙还是不懂水战。王铁枪的朔镇水军,虽然比淮河、长江上的同行差出几条大街,但在汾水上却是一方霸主,从去年开始几乎把把豹子,胜率高得令人咋舌。他们总共拥有十条大型浆帆斗舰、十条中型浆帆艨艟,外加五条用作移动炮台的车轮舸,比戎狄缴获的小破船高不知道哪里去,光靠冲撞就能把对手统统送进水里喂鱼。
航行在汾水,以及众支流运河上的水师战船,保证了运输船队的绝对安全。河东地区的钱粮兵员,就是顺着这些河道源源不断北运,然后再被獠蛮为主的民夫队伍送往各个阵地,让驻防羽林、振武军、护寨勇丁、土团、义民得以继续战斗,用自己的性命勉力迟滞敌军。用殿下的话说,“你们在这里流的每一滴血,都让胜利离我们更近一分。陛下不会忘记,父老乡亲不会忘记,我高孝瓘,在这里多谢诸位了!”
赵栋成愿意为殿下战到最后。因为兰陵王始终与他的兵卒在一起,与四面八方冲来的敌人战了整整一个月。但是,赵栋成并不认为殿下能带领他们取得胜利,就算那支人马具装所向披靡的亲兵幢,也只能把溃败的日子向后推迟一点而已。/山要是崩了,人就算再大力气也扛不住。单靠朔镇,别想把大势搬回来。/
四月初一之前,双方还算是处于僵持状态。然而,四月初二这天,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太虚之刃”朱邪赤心借用主子的妖法突破雁门关,将这座千年险关踏在自己脚下,从那以后,局势就变得一天比一天恶化,直到变成今天这个稀烂模样。到处都在厮杀,哪里都是硝烟滚滚,凡人、妖邪都像蝼蚁一样死去,成千上万斤血浆把土地染得漆黑,变得比经年盐块还要板结。
事到如今,晋阳——介休这条线上,前线、后方已是变得模糊不清,驻防羽林、振武军以及本地义勇就像羊拉屎撒的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