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大块头首领“嗖”地一挥手,一名又瘦又小的水秃子(又名河童)连忙颠颠地跑s上来,双手举过一只干瘪的鱼皮包裹。“有个事,得给天兵说说。”他接过东西,顺手把河童扫出去快两丈远,又大又亮又凸出的一双牛眼不停眨动,宽厚嘴唇吐出怪腔怪调的连串介休方言:
“俺们带的律令书记,路上叫恶狰吞啦……还是北边来的邪狰,头上长了五只竖眼,费好大气力才弄死。俺们豁开狰肚子,趁热赶紧把人掏出来,货单也跟着一并弄出来,当时看了看,页数倒没缺,不过字全叫血淹啦……就这个,你们拿去查。俺反正不识字,要是真有啥对不上,那俺们也没得法。”
说着说着,大个獠蛮就已经把包裹解开,不由分说地把东西塞了过来。那是一封不知道浸泡了各少种粘液,到现在也没干透的黑红色信封,赵栋成看到这东西,眉头直接皱成了疙瘩,萧柏三的笑容同样当场凝固,但他这个队主又不能不要货单,否则就别想完成全套接受手续。“你们……辛苦了。”二队队主把货单握在右手,脸活像坐骑似地拉长三寸,苦巴巴的语调仿佛刚嚼两斤黄连:
“先坐下歇吧。我们肯定相信友军,点检就是走走过场……再等等吧,我们官长一到就开始。到时候一定足额足数,啊,一定足额足数。”
这话就是纯客气了。任谁都知道,绿肤民从来不会足额足量把物事送到,尤其是在押运粮草的时候。一般来说,鲜肉会被漂没一半,鲜鱼大概也是这个数目;粟米、麦粒通常会消失三成左右,珍贵的白面大米则会涨到四成;至于不可或缺的咸鱼、腊肉、渍菜,能送到六成就是万幸,倘若换成是蓝白色的上品湖盐,那就连两成都别想保证,盒子底下留点渣渣就算不错了。
不过,丘八们极少为这类事情指责獠蛮民夫。至少不会当面指责。没打仗的时候,这群绿家伙要么住山上要么住水里,为了吃饱甚至要在洞穴里面养蘑菇,收成跟广占好地的“平地人”没法比。即便是最富裕的部落,下山打仗只会带上十日存粮,因为他们也有妇孺要养,不可能饿着肚子白干活,如果真有哪个鸟官既不给吃的又要他们卖命,结局只能是把獠蛮逼反,生生给自己造出第二个强敌。
万幸的是,殿下和王铁枪,都是大事上不糊涂的人,不会干这种又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吃草的混账事。为了安定人心,他们前段时间专门下了联名贴文,允许“高山土团团丁”在运输补给物资时,根据具体情况自取三到四成。这算是做个顺手人情,用本来就拿不到的东西巩固獠蛮忠心,而前线官兵也能因此得到补给,两边皆大欢喜,实在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民夫头目显然对这些潜规则十分了解,货单交接完毕以后,他立刻心情愉快地掏出条甜晒鱼,当着萧柏三的面“呱唧呱唧”起来。与此同时,地上坐着的獠蛮也纷纷打开个人腰包,翻出烧麦粒、烤肉皮之类的吃食大快朵颐。
这些东西的来源用脚后跟都能想出来,从这方面来说,绿肤民实在是不讲规矩;但他们同时也没忘记向火葬堆奉上祭品,用这种传承数百年的风俗向勇士表示尊重。面对这群在耐性边缘不断试探的友军,赵栋成实在是讲不出话来;他索性放弃了思考,直接冲着鸟铳什一招手,带人过去搬运箱包是也。/随便他们怎么样吧。我只按我们自己规矩来。/
于是乎,赵栋成就啥都不想地干起了活。时间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嗖嗖变快,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肩上的箱包已经换了足足四茬,二队在“堤坝”上的阵地也多出了一座辎重小山。跟他比起来,幢主甘寅实在是磨蹭到了极点,他的旗帜老早就开始移动,但却比蜗牛还有慢上三分,直到现在才算来到二队阵地,而且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
因为满面春风的甘大幢主,有着远比扛包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特地换了件干干净净的新战袍,软和的袖口不见半点油星;为了让形象更加引人注目,甘寅还抽空擦了头盔洗了脸,那股劲头活像新女婿去见丈母娘。看到自己人,他只是点头打个招呼,但对民夫头目,他却是热情到了肉麻地步,甫一见面便是大堆马屁砸将过去,把民夫头目夸得眼睛一愣一愣。
“倘若征发百姓运输,路上不知会有多少折损,幸得高山土团鼎力相助……诸君不仅准时准时送达补给,队伍亦有充足武力,虽遇强敌却能独力击退……”甘大幢主单手叉腰,盔缨在风中潇洒飘扬,装在银亮鱼鳞铠里的宽大躯体,同样也变得意气风发:
“我部得此强助,哈哈,恰如久旱甘霖哪!铁箅什长,且留下协防如何?刀枪剑戟、火铳大炮,我部军械可随意挑选!”
铁箅就是那位民夫头目的名字。他歪过脑袋,青绿颧骨上飞过两团褐云,嘴巴笑得能一口吞下整羊,显然对甘寅的夸赞很是受用。接下来的几忽里,这家伙先是回头瞅了瞅队伍,然后又把大巴掌伸到屁股后头,狠狠握了一下战镐手柄,满脸都写着“心痒难耐”四个字,但最终还是没有做出承诺。“汾河里头捞的,”他突然把手伸进腰包,两下掏出条好品相鲫鱼干,把象牙色剖面殷勤地递到甘寅鼻前:
“活水鱼,不是水塘鱼。长官来条?”
不管许州还是介休,都有迂腐的老夫子看不起獠蛮,认为他们头壳里面全是筋肉。/但是,咱这位铁箅大头领,心眼多得能把他们吊起来抽。/赵栋成伸手抹掉头上油汗,嘴巴不受控制地咧成一条弧线。/他肯定能活下去,带着部落活过整场兵燹。真有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