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1东方既是台军大营所在的方向,又是朝阳每日初升之处。太阳先是探出触角,在地平线周围试探性地戳出几片白光,接着又大胆地向上攀升,为云朵披上金红色的朝霞。只需一刻钟的时间,这轮火球便会显出壮观全貌,万丈光芒仿佛金线一般洒下,为瑟瑟发抖的凡人送上温暖慰籍。
——通常来说,日出都是这副景象。然而,四月初二这天的日出却是个例外。朝阳虽说按时升起普照大地,但却没能在苏然的心中唤醒喜悦,就连总是无孔不入的阳光,越过长壕后似乎也变得黯然失色。
那股热血沸腾的感觉,被某种力量抽茧线一样抽得干干净净。曾经鼓噪的凡人军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陷入寂静。苏然艰难地转动脖颈,在骨节的“咔吧”声中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望向那些夯土工事,以及拒马、胸墙之后聚集的人群,发现不久前还在高吼“万胜!”的台军将士,居然一个个都变得沉默寡言,不比木雕泥塑强上多少。
人还是那些人,沟还是那条沟,但有些事情的确发生了变化。长壕已经架回了三座吊桥,过桥列阵的龙骧军与朝廷援军,密密麻麻加起来有上万人。他们的确铺开了一个大摊子,黑压压地超过一百亩地,但这个军阵能看的就只有规模而已,气势比平常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明明东岸还聚着一大群人,队伍的行进速度却越变越慢,士兵、军官走起路来甚至不如七十岁老太婆。桥面上的人影稀稀拉拉,战鼓、号角、哱罗、唢呐统统变了哑巴,没过壕的丘八磨磨蹭蹭,过了壕的官军也是人心浮动,五方旗、卦象旗、队旗乃至角旗愣是没几杆举得直的,要么歪歪斜斜,要么一开始就没擎起来。
万幸的是,三辰大幡与金吾大纛仍旧像模像样地矗立在全军阵前,后者更是近一个月来首次公开亮相。可老天爷偏偏不给面子,这么大的场合愣是只赏几缕轻风,快和院墙一般大小的三辰幡根本飘不起来,金吾纛没了搭档映衬,在旁边那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要出事。/
苏然望着大纛顶端那个金灿灿的矟头,心里直接蹦出了这三个字。他骑到大先生身边,恭敬地向师傅做出请示,希望大先生能允许自己回营求援,“就现在这几个人,真出事了别说护驾,自保怕是都成问题啊?”
义军首领的回答,是将马鞭默默地指向桥面。“王建和他的乡党,已经快到对岸了。”大先生话语当中并没有责备之意,就好像舞阳马贼头只是一个陌生人,不久之后就会分道扬镳:
“比龙骧军和宿卫跑的还快。连他都知道不能错过良机,我们又该怎么办?”
素来谨慎的大先生,极少表现的如此激动。更让苏然瞠目结舌的是,玖月、雷叶居然也在一边出言赞同,而且态度非常激烈。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苏然还能怎么办?就算他一直看王建不顺眼,就算他一直讨厌鹦鹉的鼓噪,就算没来由的恐惧感一直在心头徘徊,他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夹紧马腹,与同伴一同骑向西面那个去处。
马蹄践踏桥板,吱吱呀呀的声响令人牙酸。不过,这也是前进路上仅有的一件麻烦事,过壕之后,苏然一行在军阵当中没有遭到任何阻碍。龙骧军、虎贲、羽林、刀剑备身,组成台军的这些凡人全都心不在焉,注意力根本就不在友军身上,就算被马蹭到,大多数时候仍旧傻站着不知让路。
大齐天子本人,同样也没能免俗。小皇帝骑马站在黑甲巨汉北面,正全身贯注地望着西面天空。他右手边跟着“喧嚣之波”,正后方则是校侯、刀剑备身以及王建那群马贼同伙,所有人都像呆头鹅似地仰着脑袋,目不转睛地望向同一个方位。
这种诡异的情景,让人看了就毛骨悚然。更加令人惊诧的是,皮景和也好,高阿那肱也罢,这些带兵将军居然无人出声劝谏,就连车上载着黄钺的独孤仆射,同样也没能抗拒来自天幕的诱惑。
苏然穿过洛州行台的仪仗,越过皮景和的精锐牙兵,一直骑到校侯的位置方才停下。他没有下马,大先生也是一样,师徒二人默然无语地把视线转向西方,很快也被那边的异象吸引,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天已大亮,西半边天幕正在转成漂亮的浅蓝色,白云就像棉絮似地飘在空中,在风力作用下慢慢聚集成团——
一道凌厉电光突然在现身天顶,如流星一般将云墙顷刻撞碎。以破口为圆心,深紫、湛蓝、苔青、尸绿等颜色你方唱罢我登场,就像脓浆破疮似地迅速向四周扩散。曾经令人神往的蓝天白云,硬是生出了腐烂的溃疡,遭到玷污的云气,仿佛掉入陷坑的野兽一般挣扎扭动,但它们再怎么抵抗,也改变不了被旋涡吞噬的最终命运……
光是用眼睛看,就让苏然恶心得想要当场呕吐。但他偏偏无法移开视线,就像着魔似地死死盯住不放。异物越飞越近,细节也随之变得清晰起来,它有条不紊地划过天穹,在视野当中留下一条又一条滚烫尾迹;它炫耀似地攀上天顶,污秽光环将沿途云气尽皆驱散。台军大营升起的热气毬,相较之下就像一颗渺小卵石,蛟龙随便一个搅动,掀起的大浪就足以将之淹没。
没错,蛟龙。飞在天上的那个诡异邪物,与蛟龙明显出自同一门墙,它也有两只威风凛凛的长角,口中布满刀剑般的森然利齿,狭长的躯体披挂鳞甲,灵活的四肢御风而行,总计二十只长爪撕破苍穹,尖端带出一串串电光闪烁……但任谁都不会把二者弄混,哪怕胼手胝足的文盲老农。
因为邪物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块血肉,仅仅是一副拼凑起来的空壳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