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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风月续:徐贤妃_第四章 落红不是无情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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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婕妤,听闻正是如今最为隆宠的女子,兕子失踪时,亦是与她在一起!

    只一会儿工夫,彩映便与徐惠匆匆而来,殿中火光明耀如昼,雕阁飞凤金丝纱摇曳飘摆。

    女子自殿外款步走来,一身月白色纹织芙蓉隐线裙,胸抹淡淡绯红的锦绸衣,绸衣红色淡到极致,便衬得脸色愈发娇楚。

    夜晚,女子黛眉未抹烟翠,娇唇不点脂红,神色匆匆中,又有端庄气韵,悠悠低身:“参见陛下。”

    侧眸望向一边无忌,无忌眼神如被烛影晃乱了心绪,眉结紧凝,眸心似有微微颤抖。

    这样的奇异眼神徐惠已是惯常,他不是第一个用这样眼神看她的人,她亦曾寻找其中的缘由,却始终不得,困扰的只是自己而已。

    李世民望无忌一眼,想无忌的心中定也如自己初见她时,那般汹涌吧?

    走上一步,慢声道:“无忌,这是徐婕妤,那日与兕子在一起。”

    他早该叫无忌见见她的,却一直没有,无忌的眼,定凝在徐惠身上,许久才回望向李世民,与君王对视的眼神中,皆是感慨!

    李世民本已平复的心绪,被无忌的注视再又掀起微澜,缓缓垂落下眼睫,遮掩去眸中散碎的怅然。

    竟有一些悲伤感觉漫扬殿宇,竟连彩映亦微微地垂下了眼去。

    李世民终定下心神,对向徐惠:“朕叫你来,只是想再问问你,那日在花园中,可有听到或感觉什么异样吗?兕子不见之前,你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吗?”

    徐惠凝眉思索,仔细回想每一个细节,却仍是摇头:“没有,当时妾与公主相隔并不很远,却未曾听见什么动静。”

    李世民一声叹息,道:“那便怪了,你当时,只一人吗?为何没有跟在她的身边?”

    徐惠心中一颤,歉然道:“是妾疏忽了,妾当时只顾着与武才人说话,而没能紧跟着公主……”

    “武才人!”李世民龙目倏然暗淡,唯有疑光缕缕清明:“何人?”

    徐惠略略犹豫,眼中闪过一抹疑虑。

    李世民怎会忽略,朗然道:“你尽管说来!”

    徐惠一思,媚娘一直与自己在一起,并未做过什么,说来也是无妨:“武才人,曾居于妾的邻院,与妾向来交好,自妾搬到含露殿,已久未见了。”

    一瞬间静寂,唯有烛光翻影!李世民眉心聚拢,凝眉望向彩映:“彩映,速传武才人!”

    声如钟磬,莫名震彻心房,徐惠身子一抖,望向李世民,只见李世民眼神精凝,莫名锐利如刀!

    为什么?他为什么是这样的眼神?令人不禁遍体生寒!

    整个大殿寂静有如死海,只见帝王巍巍站立在大殿中央,徐惠眼眸微低,只觉一道目光一直环绕周身,侧眸望去,正是无忌久久凝眸,见徐惠望来,方才转开眼光,然而眼中却仍有隐隐伤感,慨然而生。

    无忌,方才听闻陛下如此称他,想来便该是公主舅父、陛下心腹的长孙大人,先皇后之兄。

    她虽已无意追究他感慨目光,可心中多少有几分异样,正自凝眉,殿口却传来轻而有秩的脚步声。

    徐惠望去,只见彩映已然引着媚娘踏进宫来,暮色已渐趋深浓,如绸夜色中,一袭紫棠色身影徐步而来,明耀火烛、冷清月华,女子叠玉挽花簪,绾起秀丝绵长,轻轻垂于肩际,薄绢的含苞牡丹,盈盈绽放在墨色乌云,如是冷夜点染一抹柔丽、深冬沁入一丝暖意,恰到好处托衬了她精描细画的妆容。

    媚娘本便是姣好的女子,如此装扮,更令容颜媚色横流。

    徐惠不免心神一漾,却听媚娘声音更如仙渺飘来:“参见陛下。”

    眼神微微流转,便落在徐惠身上一滞:“徐婕妤。”

    仙渺之音莫名有些许凉意,徐惠只轻轻点头,媚娘眼中有一瞬即逝的失望。

    想她该是以为乃陛下召幸,故而精心装扮了,那件紫棠色锦绣暗纹裙,亦是她珍爱的,然而见自己与长孙大人皆在此,却知道,宫中女子长久以来的愿望刹那落空。

    徐惠有不自禁的一些愧意,微微侧过头去。

    只听李世民威彻声音沉沉响起:“你是武才人?”

    上下打量一番,果是容色倾城的女子,倒当极了这个“媚”字。

    媚娘微微颔首,眼眸却挑向帝王龙眸:“正是。”

    眼前男子,身挺如峰、气度煌煌,伟岸若山峦傲立,挺拔如松柏长青,岁月并未消减他凛凛威仪,唯有沧桑缕缕篆刻在深深眉宇。

    好个摄人气魄,君王之仪,不怒而威。

    “听闻公主失踪那日,左右只有你与徐婕妤一起,是吗?”李世民幽幽开口。

    媚娘心中一悸,天子口吻并无询问意味,分明带着诘责,心思转瞬变换,道:“是,妾与婕妤乃是旧识,偶遇到了,便聊上了几句。”

    “偶遇到了?”李世民逼近两步,眼神如钉:“婕妤与公主清早出门,你便可计算如此精准?那片花园又岂是才人宫女们能常走动的?”

    媚娘与徐惠皆是一惊,是的,那片园林,虽无明条规定何人可至,但因那是御花园中景致最是美好的一处,花繁叶盛、岸陌飞柳,是位尊之人常走动的,旁的人,自然不能相近,日子久了,便是不成文的规矩。

    媚娘秀眉微凝,眼中光影交替,不时模糊,是的,自己是故意去的,因许久未能见到徐惠,故而出此下策,未曾想竟真被自己遇见了,可偏偏赶上公主失踪,又怎生这般巧合?

    丽眸不禁含了夜风,冷冷拂向徐惠一边,何以陛下会来诘问自己,又何以她的眼神竟有几分闪躲?

    难不成自己精心想来,却反是被人利用陷害了吗?

    可是,为什么?

    望见媚娘冰似的目光,徐惠不禁身子一颤,媚娘,难道你以为是我说道了你什么吗?万不要这样想啊,你只据实说来便好!

    只见媚娘竟扬眉望向君王,面色一派慨然:“陛下是在怀疑我与公主失踪有关?”

    纤纤女子,一句坚然说来,不免令李世民一怔,映在他眸中的人,分明还是青嫩如雨后新叶的女子,不说这位份的低下,便是第一次面见君王,便可直视无惧,甚至以反问回答的气韵,就足令李世民怔忪。

    但,亦不过刹那,李世民唇际扯出微微冷笑:“怎么?你可能证明与你无关?”

    媚娘娇柔的音质突地有似阵风犀利而来:“那么陛下又可能证明与徐婕妤无关?若陛下可以,妾便是冤死了,亦无所憾!”

    铮铮如珠玉落地,在场之人皆是一惊,李世民适才淡漠的质问神情,已然有如寒霜突降,覆盖住整个面庞。

    坚俊的面庞,薄薄一层暗霜,更令孤冷帝王面色有如死水。

    “放肆!”李世民声若钟磬,厉声斥道:“你以为你在与谁说话?”

    洪洪如威,似海啸席卷至媚娘耳中,心绪一阵抖颤,然而面上却尽量持了庄重:“妾自知人微言轻,辩驳无用,只是清白之身,亦不能平白被人冤枉了,陛下自可将妾处置,但于公主一事,却决然无丝毫帮助!”

    如此咄咄气势,着实出人意料,本以为她会惊吓得眼泪欲落、或是惶惶不知所措,自可自她的言语中辨析一二,却不想这女子竟还有一分刚烈!

    如此,倒可以分明,确是冤枉了她,自她神情中,亦能辨析几分,只是她言语坚决,可眼神却不免有几分无意闪躲,说她没有心虚,怕亦是不会,只是确与兕子一事无关吧?

    李世民眸中冰霜渐渐散去,换作着意一笑,这女子,虽他不知因何而触及她心中隐秘,但自她不可掩饰的些许神情间,却自能看出她亦非全然冤枉,至少,那时出现在御花园那一处,怕便不是偶然!

    倒真是心机深沉的女子,懂得先声夺人!

    李世民走上两步,龙眸紧紧盯住眼前女子,女子仍旧迎着他的目光,不做闪躲,只见天子俊薄唇边是一抹隐秘笑意,然而眼神却是冷无温度、摄人紧迫的锋锐:“此女目无君王、妄言犯上,自今降为侍女!”

    迎击而来的剧烈冲撞在心上反复,媚娘惊颤凝眸,却只望见君王淡淡笑容,这无情言语,便仿似并非他亲口说来。

    “陛下。”徐惠亦惊得攥紧了衣袖,正要言语,李世民却挥袖阻住,威威气魄,徐惠只得住口。

    媚娘,你为何要如此顶撞陛下?

    无忌站在一旁,一直不语,此时见李世民如此发作,倒是微微一笑,不禁摇首,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这般?意气一来,便喜欢赌气!

    侧眸再又望见徐惠,平润眼中,无端生了波澜,想是在担心这个姐妹吧?

    惘然凝住笑意,她,终究不是妹妹,还不够了解李世民!

    徐惠本想李世民是心气媚娘顶撞于他,可李世民却无丝毫怒气宣泄,只有对于女儿的忧心与怀念,便又是一个无眠之夜,清晨薄暖阳光泻进屋中,徐惠正为李世民整衣捋发,彩映便走进殿来,小心问;“陛下,武才人……”

    突地一顿,又道:“武媚娘该叫分到哪一宫?”

    其实这些个小事,又岂是要李世民做主,只是媚娘身份特殊,乃是由才人贬身至此,彩映侍候君主多年,自知不可草率了,故来询问,而李世民却只是低眼整着纹龙锦袍,回答却不假思索:“便安在朕的身边。”

    这一句,却令彩映与徐惠一惊,他既是将媚娘贬为侍女,缘何又要留在自己身边?

    徐惠望他脸色,难道他心中早有计较吗?一时凝神,竟忘记手上动作,李世民侧眸望她,见她怔忪,挑唇一笑:“你好奇?还是……”

    一句没有说下去,只是微笑地望着她,还是……还是什么?徐惠回过心神,却道:“妾,只是不懂。”

    李世民敛住笑意,眼中却温润含情,目光凝聚在徐惠脸上,融金阳光缕缕流淌,修指轻轻抚过女子柔发,如绸缎,又似流云,光滑细致:“你还小,自是不懂。朕自有朕的用意,你亦不必为她担心。”

    手指的温度,不期划过脸际,顿时燃起一片红云飞舞,漫在秀致凝白的脸颊上,心意瞬间混乱、不安,有如巨浪卷过一般,微微低垂的眼抬首再望,却见帝王已然匆匆

    消失在殿口,映着金灿阳光,眼神迷蒙飘远在殿外玉阶,徐惠走上两步,又加快几步,追随至殿口,伏在狼红漆门边,纹绣龙腾的背影,渐渐隐没,在淡淡日光下,流风荡起衣角,眼波茫茫、秋水泱泱,他指尖的温度似乎仍在空气中流荡,拂得心间一处温腻。

    晋阳公主失踪,惹得宫中亦有议论纷纷,因在场只有徐婕妤与武才人,更使得流言四起,武才人被贬侍女,而徐婕妤仍旧坐居含露殿,亦不觉成为议论的中心。

    徐惠只作不闻,亦不令含露殿任何人传言,流言止于智者,她并不挂心,只是每每想到李世民忧心女儿的疲倦眼神,便不觉担心,他已多日不曾安心批折,这于她所知的他,已大为不同。

    夜,只是凄迷,薄雾缓缓流动,晚风清凉,月在中天,荡漾繁星光点璀璨,远处,仿似是山峦脉脉相连,浓郁的夜色,便是一幅旷古绘卷,铺展在天际。

    如此景致,本该是共赏月色的不眠之夜,可月光遗漏的一角,只余冰凉冰凉的黑色,笼罩在偏隅宫阁。

    窗阁透出微弱火光和女孩细弱的吟哦:“父皇,我想要父皇。”

    一边男子无措地哄她:“好好,你先睡。”

    眉间不耐地拧紧,起身奔到紧锁的门边,这几日,总是有人送饭进来,可自己想要趁机逃走,偏偏身子绵软无力,询问来人,来人却一语不发。

    究竟怎么回事?那日天牢,那神秘女子去而复返,自己只知她阴柔一笑,什么东西晃过,便再不知了,醒来时,便是在这黑暗屋中,不多时,又被送来这小女孩,小女孩亦是睡着的,手中还捧着几支花。

    待到醒来时,只说要找父皇,害怕地看着自己,看她衣着华丽,还声声唤着父皇,该是位公主吧?

    李世民的女儿吗?她并不哭闹,只是那句总是重复着的父皇,令人听着心烦,偶尔梦里还会叫着母后。

    自己问她怎么来到这里的,她却摇头,什么话也不说,该是吓坏了吧?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那个女子要将自己救出来,却又不见了人,还要将他与李世民的女儿关在一起,究竟是何目的!

    正自思想,却听门声响起,晚风掠起,吹散烛光微弱,淡淡汀兰花香缕缕而来,随而微弱的火光熄灭,只从敞开的门口漏进稀疏月光,苍白月色,令整间暗室徒增一分寒冷。

    隐隐月影,勾勒女子身量纤细,高挽发髻似簪一支欲绽绢花,转身示意,只见半启门外复又走进一人,月光迷离,此人身高体硕,步履沉缓,身影打在地板上,应是男子,轻轻坐在桌旁椅边,背身对着他,极是谨慎。

    女子道:“李承儒,这些日子,可想得清楚?要生,还是要死!”

    承儒起身,欲要上前凑近男子身边,女子薄袖慢挥,阻住他前行身体,承儒自醒来,全身自无气力,想来是中了什么毒物,不然岂可容一小小女子如此这般。

    绝狠目光与冷月交映,寒到极致:“你们,将我与这丫头关在一起,究竟意欲何为?”

    坐着的男子手一扬,轻慢一笑:“何必心急,只要告诉我,你要死还是要活,你亦立时便会知道。”

    承儒一哼:“哼,谁不想活?”

    男子双手随即相击,啪啪作响:“好!想活便好,想活便按着我说的做。”

    承儒眼带风烈,极力想要看清男子面貌,却只有一个侧脸,模糊在夜色中:“到底要做什么?给句痛快!”

    男子闻听,冷声低笑:“好!你可知此是何处?”

    承儒四下一望,这四壁黑暗,甚至看不清周边陈设,何来知道此是何地?

    见他不语,那男子沉沉说道:“你迟早会知道,明日,会有人来打开此门,你便出去,替我……”

    男子站起身来,夜风吹灌,渗进脖颈处冷如冰浇:“刺杀四皇子李泰!”

    承儒猛然一怔,李泰,他小时亦见过的,为人聪敏,却狡猾多变,自己并不喜欢,但也不至遭人如此怨恨地步。凝眉望着男子背影,疑窦丛生,此人,究竟是谁,那女子又是谁,可轻易地便从天牢中劫走一人,还可将李世民的女儿带到此处,究竟为何?

    承儒疑道:“可我身上全无气力,叫我如何刺杀?”

    那男子一笑:“你自可放心,明日你便可恢复,与常人无异!但……”

    语声一顿,似切住了唇齿:“但你可不要想耍什么花样,否则这丫头便死定了!”

    手指挥向一边昏睡的兕子,夜色划过指尖,泄漏的皆是冰凉月光。

    承儒望去,却蔑然一笑:“哼,她吗?她是李世民的女儿,与我何干?”

    “噢?”男子缓缓坐下身去,悠慢言语中却多有讥诮:“那么……徐婕妤也与你无关吗?”

    承儒惊骇怔住,直愣愣望向他,男子背影阴沉,仿与夜色交融成一脉浓黑,他怎么会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自己的一切皆了如指掌!

    一边女子走到兕子身边,声音轻柔却也冰凉:“若你敢有所异心,晋阳公主是当今陛下最爱的女儿,若一命呜呼,那么……与公主失踪分割不开的徐婕妤又会如何?会不会是旧情人复仇的同党呢?”

    承儒心中顿时散开一阵烧热,又似烙铁在心上缓缓滚过,然而手心额际,却尽是层层不绝的冷汗,倒流如潮!

    宫苑深深,果是自古最是阴森的一处,即便是如今安平盛世、天下无争,亦不免有这匆遽的阴谋,环环相扣,而自己却不经意卷入这场本不属于自己的斗争中,却将惠儿亦无端端地拉扯进来!还有这小女孩,虽自己恨李世民入骨,可从小孤苦无依的他,每每望着这小孩子无辜的眼神,总能莫名触动心事,亦有不忍在心中流溢!

    黑暗的屋室,阴森冷夜,这一男一女,便仿似从阴间而来,每一字一句,都充满着狰狞恐怖!

    “好!”许久,承儒方才吐出这一字来,艰难无比!

    男子还未回应,便听女子冷冷声色中隐露几分优柔:“兕子似是有些发烧,额头烫得很呢!”

    纤手拂过女孩额头,男子略略回身,见天色深黑渐渐淡去,不耐道:“便拿些药来与她,莫要坏了计划!”

    终归是女子,心思有生来柔软,忧虑道:“只是兕子自小体弱,怕会不会……”

    “你忘了她对你还有旁的用处吗?”男子冷硬打断她:“难道……你不想报仇了吗!”

    报仇!女子纤指停滞在女孩额际,指尖温度瞬间有如冰屑凝结,直灌向心房,报仇!自己怎能忘记!

    心肠一冷,迅捷起身,决然的背影,冷香环绕屋室,一忽便与男子并立在屋门口,再没有回身。

    承儒望着,报仇!原来这女子亦是身负仇恨,方才为此人摆布的,心下不禁感叹,亦是位可哀可叹的女子!

    男子冷冷一哼,随即说道:“明日,自会有人告诉你要如何做!”

    语毕,仅有的薄薄月光,亦被关闭在一扇屋门外,黑暗再深一层,屋中烛火燃尽的淡淡焦烟味儿,丝丝沁入口鼻,愈发浓烈!

    闭目扬头,却望不见天幕,心,亦被熏得焦躁难安!

    多日以来,晋阳公主全无消息,帝王隐忧在心,朝堂寝殿皆无法安稳心神,这些日来,常是一个人,并未召幸任何女子,就是徐惠、就是杨若眉亦不曾。

    杨若眉也是急在心里,无所做处,无意走至兕子失踪的园林,依旧花飞雾浓、剪草修翠,各色艳媚如女子裙舞风中的半枝莲,怒放如初,那是兕子最喜欢的,晨露自半枝莲娇艳花瓣垂落草翠,是不见了常是欢笑的女孩儿,花亦有泪吗?

    兕子,这么多年来,自己早已视如己出,若眉心中袭上隐隐疼痛,纤指轻轻触摸薄弱的花瓣,便似女孩娇嫩的脸颊,遥想当年,那场惊骇天地的血腥屠戮,自己亦失去了女儿,李世民只下令留下齐王妃,却忽略了她还有一个女儿,再下令时,却已是尸横遍地,血雨横飞,哪里还有女儿的影子?

    李世民曾慰她说,许是逃走了,可她却找见了奶娘的尸身,想女儿只有四岁,如何能从这刀锋剑戟之中,侥幸逃出?

    如今这痛彻心扉的感觉再又袭来,自己已经失去了女儿,万不想兕子也遭到什么意外。

    “杨夫人。”身后一女子声音清脆,惊了杨若眉淡淡愁绪,转身望去,却秀眉微凝:“是你?”

    身后女子唇角微牵,淡漠道:“夫人可与我走一趟吗?”

    杨若眉犹疑望她,女子一向清冷的面容,今日带了淡淡笑意,却更添几分冷诮,见她犹豫,女子自轻软袖中取出一物,递了过去:“要不要来,随夫人。”

    杨若眉心中悚然一惊,熠熠明日,金丝边儿樱桃红丝花,流光晶莹,那金色的镶边儿是自己亲手绣上,为兕子系在发上的,兕子甚是喜欢常常带着,难道……

    杨若眉紧紧握住丝花,疾步追上女子脚步,眉间尽是犹疑与心忧,兕子,怎么会在她那里!

    女子所过之处,幽径宛转,绵延如空濛山谷,奇石耸立两旁,显然是不常有人往来之处,愈走愈是寒凉,凉气沁入薄薄丝绸衣,自心间滑动。

    转过一个弯处,眼前顿然开阔,却亦是一座清冷屋舍,陈旧而苍凉,萧索地立在那里,两旁花尽凋谢,草木无春。

    女子打开屋门,转眸对她冷冷一笑:“夫人请吧。”

    杨若眉怔怔立在当地,凝望女子着有用意的笑容,如自阴森地府而来,却又偏偏是这样一张秀润清和的脸,如此不相称的一幕,令她不免迟疑。

    女子眉峰高挑,道:“怎么?不敢了吗?”

    杨若眉心中忐忑,可望望手中丝花确是兕子无疑,定定心神,捻裙而上,阶台似都是冰凉的,直冲进心里!

    屋中阴气以及烛焰燃尽的焦气漫至口鼻,杨若眉轻咳两声,转目望去,只见一张破旧床上,躺着一个小女孩,身边枯萎凋谢的半枝莲散了一地,女孩似仍在昏睡。

    “兕子!”杨若眉急忙奔过去,握住兕子的小手,冰凉冰凉的,再摸她的额头却是滚烫,眼睫瞬间湿润,哽咽道:“兕子,醒醒,姨娘来了。”

    女孩幽幽张开眼睛,只见熟悉亲切的脸映入眼来,晶莹的泪花,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姨娘……”

    嘤嘤地哭泣,扑倒在杨若眉怀中:“姨娘,我好难受,好想父皇,好想你。”

    杨若眉轻轻拍着兕子,心疼道:“好,好,姨娘这就带兕子回去!”

    抱起兕子,迷离泪眼却突如薄冰凝结,冷肃非常:“我不知你为何如此,可兕子只是一小孩子,你平日亦是疼爱她的不是吗?她生病了,你知不知道?”

    女子将门关掩,屋中暗下许多,冷笑道:“真是感人肺腑,好一个母女情深的画面!”

    女子面色沉凝如霜,眼风扫过若眉怀中女孩,锐如冰刀:“她是你女儿吗?哼,是不是巴不得她叫你娘,而不是姨娘?巴不得终有一日跃上皇后宝座!”

    杨若眉心中一颤,女子眼光幽深无底,冰凉口吻似沁了浓浓恨意,唇齿冷冷切住,直直逼视的目光,似诘问又似立时便可杀人的无形剑气!

    “姨娘,我怕!”兕子紧紧地靠在杨若眉肩上,目光怜弱地望着女子,轻细道:“姨娘,兕子怕,兕子想回家。”

    杨若眉紧了紧怀中女孩,安抚道:“好,姨娘这就带兕子回去。”

    眼风冷扫,便欲夺步而去,冷暗陋室,倏然一道寒光,杨若眉悚然向后撤去,定睛一看,只见女子手持短刀横在自己身前,目中刀锋更是冷冽:“想走?有没有问过这把刀?”

    骇人的光色,银芒刺眼明白,杨若眉惊怵望着,怀中女孩亦吓得哭了起来:“姨娘,她是坏人,是坏人!”

    女子冷眼一横,狠厉道:“对!我就是坏人!”

    杨若眉知道,此时她不能被她所吓住,不能被她的言语所左右,更不能受她胁迫,暗暗镇定下心神,庄素道:“慕云!你要怎样冲我来!何必吓唬个小孩子!”

    慕云!这个她一直感觉蹊跷的女子,果然来路不明!

    慕云清秀眉眼寒霜抖落,唇边却是讥诮笑纹:“好啊,好个大义凛然的杨夫人,好个护女心切的伟大女人,那么敢问杨夫人,十二年前,对你的亲生女儿,可曾有过如此情深意切吗?”

    杨若眉大惊,全身仿似灌入冷冷玄冰,僵直却又无端站立不稳,微微向后仰去!

    十二年前,她说,十二年前!那是多年来,自己心中不可触碰的隐痛,如今再被提及,仍是彻骨疼痛,泪水簌簌跌落,如珍珠颗颗晶明,十二年前,她的女儿,亦不过兕子这般年纪!

    若是今日该有十七岁了,心中一顿,骇然望向慕云,只见她眼若离星、流纹如雾,深深浅浅的痛与怨恨交错眸底,一池凝翠碧波,支离破碎:“云从,你是……云从吗?”

    慕云虽非绝色女子,可细细看来,那眉宛若青黛,那眼犹似清池,一点唇红,娇如醉红,怎无自己当年模样?

    难道……难道她竟真会是……心念多年、记怀了多年的女儿李云从吗?

    慕云眼中泪水流落,却仍旧冷冷启唇:“不要叫我,你有什么资格再叫我,你用什么身份在叫我?当今陛下的杨夫人吗?还是……当年背夫弃女、贪慕虚荣的齐王妃?”

    没错,没错的,慕云如此真切的一言一语、一字一句,不是云从,还能是谁呢?

    泪水便如漫天旋舞的冷雪,簌簌飘落,平寂多年的心仿被一双大手生生扯开,撕裂的感觉蔓延全身,眼前一片薄雾濛濛,曾经的花槐树下,女儿清爽笑颜仿佛就在昨天,然而一切终究是梦,如今的女孩儿,已是亭亭少女,玉立眼前!

    她的眼里皆是恨,皆是痛恨!

    是的,她应该恨她,应该痛恨于她!是她没有保护好她,是她,没能顾她周全,是她,害她从小无父无母,孤苦地生活,是她,都是她……

    思绪已然断续,声声抽泣已不足以证明她的万分惊讶,还有惊喜!

    毕竟她还活着,自己还能见到她!

    虽然,她的眼里全是怨愤,她的手中握着晃晃明亮的光刀!

    慕云木然垂落,她仿似不觉,只有铮铮恨意在眼底充斥成血,望着惊在当地的杨若眉,依旧凉无温度地笑着:“终于……记起来了吗?除了荣华富贵,终于,还记得这世上你还有个女儿吗?”

    “云从……”杨若眉嘴唇颤抖,游音虚无,抱着兕子的手,亦在微微发颤。

    银芒倏然掠起,刺破飞灰离絮,慕云将刀直直对向杨若眉,眼中泪水,似冰凝结成晶:“如今对别人的女儿这般关切,因为她是当今陛下最爱的女儿,是能助你更进一步、登上后位的人,对不对?而十二年前的那个女孩不同,她会拖累你,会阻碍你,会割断你的荣华、你的富贵、你的一步登天,是不是?”

    一句一句皆是曾经血泪,慕云眼底纵横渺渺戾气,森然的光色,自水雾迷蒙的美目中倾泻,落得人心肺俱碎!

    “不,不是的!不是的!”杨若眉突觉所有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所有字句都不足以表达心中歉然悔意!

    不是的、不是的!或许不是,可如今的结局,确是自己,令本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女儿,无端背负起怨恨的重石、复仇的意念!

    害她家破人亡、孤苦伶仃,害她无依无靠、四处漂泊!

    泪水落如飞雨,千言万语,却终是无言以对!不是的,不是的,可她说的又似都没有错!

    兕子眨着眼,奇异望着眼前一切,望着泣不成声的杨若眉,小手拂去她的眼泪,轻柔唤道:“姨娘……”

    杨若眉抱紧兕子,收起泪水,凄然望向慕云:“云从,我知道你恨我,当年……当年我亦曾寻找过你,可是……”

    “不要解释!解释,只会令我更看不起你!”慕云冷冷目光,映着刀影生寒,丝毫未曾退去的恨和怨怒,充斥在整间屋室中,杨若眉望望怀中兕子,心知慕云只是恨她,与兕子无关,举眸对向慕云锋锐目光,道:“好!那么一切皆由我起,你欲如何方能解开心中之恨,我都随了你,可兕子无辜,她才不过五岁,她自小体弱,现在又是生病,你放她走,好不……”

    皮肉锦帛撕裂的声音刺耳袭来,杨若眉眼神惊颤,低眸望去,只见慕云短刀,已深深插入自己腹中,蜿蜒流淌的鲜红血色,瞬时染红裙裾,耀眼的红、灼热的红,如啼血杜鹃,冶艳盛放在月白色丝帛的裙面,心神剧痛,杨若眉站立不稳,颓然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双手依旧紧紧抱着兕子,兕子纯蓝色下裙亦染上了凄迷炫目的红,兕子吓得睁大了眼睛,哭道:“姨娘,姨娘你流血了!”

    杨若眉却顾不得,只是怔怔地望着女儿,慕云眼中闪过一瞬间惊愕,望望手中短刀,鲜红的颜色,顺着银冷的刀面滴落,手中一软,短刀掉落在地,然而她的眼神,仍旧如冰,热血亦不能消融:“她不过五岁,我当年亦不过四岁而已,怎么……你便从不曾这般顾及到我?”

    仿佛更加撕裂了心肠,慕云眼中满溢的悲伤,已将情感扯碎,尽数淹没在浩浩仇恨中!

    杨若眉只是望着她,眼前已是恍惚,只勉强开口:“放……兕子回去,我欠你的……自由我来还!”

    血泊如绮云悄然蔓延,眼前女子,裙袂若朗朗碧空,却无端飘起濛濛薄雾,杨若眉只觉眼前一片模糊,似有人夺步而入,白茫茫一股浪涛便席卷而来,随而便是昏黑如夜,眼目沉沉垂下,其他再也不知!

    “姨娘,姨娘……”兕子坐在一边,哭着摇晃昏厥过去的杨若眉,鲜血染红裙裾,染红女孩的眼底!

    “兕子!”夺步而入的人一声叫喊,兕子方才回头,来人紫袍龙袖、目光焦急,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父皇,兕子哭着扑过身去:“父皇!”

    李世民伸手抱紧女儿,却见杨若眉倒在一汪血泊中,另一手忙是撑起若眉,唤道:“若眉,若眉……”

    “姨娘死了吗?父皇?”兕子抽噎着,李世民拍拍女儿,目光狠狠射向一边女子,女子已被随来之人牢牢压住,可眼神仍旧一片怨怒染布清眸,清清如水的眸子,抖落冰冷珠碎,破碎的又岂是泪珠而已?

    李世民狠道:“将此女即刻关押,待朕……亲自查问!”

    慕云唇边有冷冷笑意,似居高临下地望着血色如流的杨若眉,鄙夷的目光,扫过帝王脸庞,亦是傲然眼神,她满足了,等了整整十二年,为的就是这复仇的一天!

    双肩被紧紧扣住,转身之间,只见门边一男子眼神迷惘,似有稀薄的凉意,失神地靠在那里,凝集的眉痕,是曾经难以舒展的愁锁,如今再次凝结,却是为了当初,疏解开它的人!

    慕云眼神一滞,冰凉目中,终有热流翻然涌过,充盈的炙热水流,滚滚而落,落成阶台上一颗颗漂泊的沙粒!

    承乾眼神仿佛受伤的小兽,凌厉却亦是痛碎心肠的伤悲!

    身后之人狠狠一押,慕云方才回神,忍泪撤眸,不再看他,裙袂卷起承乾衣角,只道:“忘了我!”

    忘了我!承乾身子僵直在当地,唇边却有涩涩笑意,忘记,如果忘记可以若说出般那样容易,这天下可还会有这许多的伤心人?忘,便是心亡,心,已然死去,又如何还需要忘记!

    李世民抱着杨若眉,焦急地向外走去,只见承乾僵在当地,目色狠狠一凝,向后吩咐道:“好生照看太子,不得……踏出东宫半步!”

    坚冷的声色,仿佛自地底而来,冷若寒冰、冷透帛巾、冷灌心肠!

    不得踏出东宫半步!

    承乾望着一行远去的众人,突而仰天长笑,声入云霄,浩天回漾,一声声地流荡在风中,流荡在整个宫城上空!那声音,犹似冰刀破开千年玄寒,冷至心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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