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落红不是无情物
夜,倏然冷得突兀,明明是夏日晚空,却兀自凝结了霜雪在冷冷的空气中。
李世民并没有传御医,而是扶着徐惠向内殿走去,内殿中,帘纱烟幔,夜阑更深,女子白皙的手上,鲜血分明鲜红,那红色流淌进眼底,漫漫散开!
李世民自床头雕木柜中取出净玉瓷瓶,纯白棉带,飘然洁净。
刺痛的感觉自手心钻处入心中,徐惠略略抬眸,却见帝王龙眸低垂,手上动作迅速而熟练,瓷瓶中药水沾湿棉带,拉过自己的手,眼眸不举,声音却温暖柔润:“用这药水清理一下,再包裹起来,伤口不深,很快会好。”
药水沾在鲜红伤口上,一阵剧烈沙痛直入骨髓的疼,令女子不禁娇吟,李世民手上动作一缓,一丝清凉漫过手心灼热的疼痛,徐惠不禁一怔,但见帝王举止小心,轻轻吹拭着自己手心伤处!
“忍一下。”李世民轻声道:“不及时处理,怕会留下伤痕。”
徐惠点头,纤手却仍不免在他的擦拭中微微颤动,他便会停下手中动作,轻轻吹气,然后再擦。徐惠凝眸望着,突觉脸颊一阵火热,赫赫君威的帝王,冷峻面容下的细腻心思,威武之姿下的温存眼神,竟令心意一时迷惘!
“好了,怕要疼上两天。”李世民动作驾轻就熟,很快包好了一双手,方才缓缓抬眼,夜色深沉、月光如眸,倾泻在女子清净美目,一双如湖水淡静的眼睛,微微泛起清澜。
这样的眼神,令李世民心中亦有一悸,若夜莲洁净的气质、如是飘雪幽静的神情,烟唇青黛、墨丝柔荑,怎不是遥远天际,那倾尽一生爱恋的女子,曾流连的眼神!
心意一时迷乱,曾经,亦是如此女子,手心伤痕,亦夺目清晰,如山花烂漫绯迷,若流霞灿然心底。
多年前的一幕,乍然脑海,浪卷波云!
那时,怀着身孕的她,为给自己解围,用金簪刺破手掌,用这样力所能及的方式维护着自己。今天,同是这样的女子,同是手心的伤痕,为什么,上天有此安排?难道……你竟真是她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吗?
无忧!李世民眼神痴狂,修俊手指缓缓抬至女子脸颊,温腻的触感、柔软指尖,可女子眼神逐渐低垂,进而无措避开。
似有什么倏然穿胸而过,瞬间的窒息感觉,令帝王抽回手掌,猛地站起身来!
徐惠吓了一跳,默默举眸望向他,他的眼神威仪,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纠缠的眉心,锁紧了万般纠结,凄伤的一瞬痛楚,自深深龙眸中一晃而过,为什么?徐惠不禁惊诧,为什么自己不止一次地在这双眼中,看到如此伤痛的异芒?
“陛下……”徐惠亦起身,直视着他,李世民却转身走至窗阁边,步伐有若石沉,背影如落山崖……
李世民双手撑住窗阁,那不期牵动的过往,竟仍可如此轻易地刺痛他早已冰冷的心!
烛影摇晃,徐惠怔怔望着男子高大背影,不知是夜冷,还是心凉,那背影无端染了月色冰华,孤郁而幽凉!
许久,李世民方才沉沉开口:“你可知他是谁吗?”
徐惠自知他所指是谁,略略一思,道:“妾所知,恐不过是表面,只知他叫李儒,自我还未懂事时,便和他娘,住在了我家,后来她娘走了,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他本是不愿讲话的人,却待我极好,只是三年前,有另一个女子来找他后,他便疯狂地在花园中舞剑。最后,他对我说,他要走了,必须要走,那时候,我只有八岁。这一走,他便再没有回来,直到今天。”
李世民点头,三年前,便是九成宫的那一年,他定是听闻了我带着无忧远离了皇宫,在九成宫避暑,才动身决意放手一搏!也就是那一年,无忧的病,再也没能好起来!
一声叹息,似夹杂了万般疲惫:“他原名李承儒,是……息王之子!”
息王!果然如此,虽徐惠心中已有猜测,如今听来,却仍不免微微一惊,息王,曾经的太子建成!
原来如此,原来……儒哥哥竟会是息王之子!
心思突地一转,道:“陛下……”
“不必说了!”李世民依旧背身,却挥手道:“朕,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当年朕没有杀他,今日便更加不会!”
徐惠一惊,自己语未出口,他便已洞悉了自己的心思,本欲再言,却见李世民疲惫地走到躺椅前,扶栏坐好,双眉紧蹙,龙目微微闭着,轻轻按揉着额头!
他心中,定有许多过往如麻纠结吧?
面对这样的李世民,卸去了天子冷硬的威严,徐惠竟不忍心再说上一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
一夜喧哗,一夜阑珊,一夜纷杂,终于都是过去了!
徐惠只觉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晨日,一缕阳光漏进窗阁,丝丝轻柔地洒在女子眼睫,一点一点的灿光盈盈,亦真亦幻!
女子但觉手心灼热,一阵阵疼痛越发明晰,缓缓睁开双眼,但见阳光明灿刺目,微微迷蒙间,一女孩笑颜逐渐清晰。
徐惠这才坐起身来,手上一动,伤口扯得一疼,微微凝眉,环望周围帐幔轻纱,贵雅又有庄素气韵,并不是含露殿!
“终于醒了呢,父皇不叫吵你,我就一直在这儿等着你醒来呢。”女孩稚嫩的声音,灵灵悦耳,正是晋阳公主。
徐惠朝她望去,柔柔一笑,这才想起,昨夜,自己许是不觉中,便睡着了!
昨夜!想起昨夜,徐惠心中仍不免一阵惊战,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夜,恍如梦中:“父皇呢?”
兕子爬上床来,依在徐惠身边,仰头道:“父皇上朝去了,已很久了!”
很久了!徐惠一惊,自己竟睡了这么久吗?那岂不是太不成体统了?
于是慌忙起身,见自己衣衫,仍如昨夜一般,只是发丝略有凌乱,妆容已然淡去。
这时,彩映正好进来,本是要叫晋阳公主出去,见徐惠已然起身,慌忙整理着衣裙,眼光四顾,似有些许无措!
是啊,这里是帝王寝殿,她第一次安寝在此,一切俱是不熟悉的,更不知要吩咐于谁,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彩映见状,微笑行礼:“徐婕妤醒了,彩映这就为您准备洗脸梳妆。”
徐惠转身,见彩映含笑望着自己,未免有些赧然,微微垂首,轻道:“劳烦了。”
彩映转身而去,徐惠暗暗镇静下心神,却听女孩声音在身后“咯咯”笑了起来,徐惠转身而望,只见兕子抱着锦丝薄被,裹住自己的小身子,正望着自己无措模样,笑靥生花,那可爱的笑脸,真是世间最是真纯的笑颜。弯弯眼眉,勾去了心间众多纷繁,令人心豁然开朗。
徐惠佯装板起脸孔,胁迫道:“你笑什么?再笑……”
说着,便迎身上去,受伤的手,轻轻呵着女孩小肚子,女孩笑得更加清朗。
一时之间,这笑声冲破了肃穆殿阁,充盈在整个太极殿中……
这座大殿,已远离了欢笑太多时候,便似满天阴霾倏然散去,云雾拨开,碧空朗朗清明……
内宫清明一片,然朝堂之上又岂会善罢!
有人深夜行刺禁宫,竟手持金牌箭令之事亦不胫而走,此人身份众多猜测,热火朝天后,却见帝王目光深沉,只饶有兴味的体看着朝上议论纷纷!
不语的只有两人——魏徵、长孙无忌!李世民亦尽数收在眼中。
今日朝上,李世民话语极少,直到罢朝,亦未多言。
夜晚,朗月清透,李世民批过奏折,舒一舒疲累的身体,走至窗边,望夜如永墨,浩然天际,上天如此壮阔,却也有夜时,短暂的黑色,又何况是人心?
仰头凝思,片刻,突地想到些什么,随即吩咐内侍道:“摆驾永仪殿!”
永仪殿,贵妃所在。内侍倒微有一惊,那是李世民久未去的了,怔忪片刻,方才低身随在李世民身后,暗叹帝王心思,真是难揣测!
一方天空,夜色亦有不同,朗宇宫阁之上,自是皓月如洗、夜色如熏,然流星灿月隐匿下,冷寂一丝一丝向天的另一端无情蔓延。
另一端,是冷的月、凉的星,还有那犹如鬼魅的浮云暗影招摇天际,茫茫幽深下笼着死牢沉重的黯色!
潮湿牢房,黑暗浓稠无边。
承儒仰靠在冰凉墙壁上,周边唯有安静压抑心底,脑中却是心中女子,倏然上前,握住剑身的刹那!
如今他仍不能释怀,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正自失神,却闻牢门“啷当”打破一片死寂,一缕薄光自缓缓推开的门缝中逐渐散开。
“姑娘可快着些,莫要人察觉了。”一男子声音沉而小心,随而传来女子柔和清净的声音:“麻烦官爷了。”
承儒转眸望去,微弱火光中,只见一女子拾阶而下,那眸在光点迷离中,流转如星,承儒双眼微眯,依稀可辨她娇肤如玉,可那面容却不甚清晰。
“你是谁?”承儒语声冰凉,凝眉望去。
那女子似有微微一叹,向前两步,更加接近牢门,黑暗之中,那双如星明眸,分外晶莹:“你无需知道我是谁,只需记得,我是……救你的人!”
“救我?”承儒猛然站起身来,眉峰一挑,却随即冷笑:“你不过一介女流,如何救我?莫要忘记这里……乃是死牢!”
那女子侧转过身:“李承儒,到了何时,都不要小看了女人,当年,若不是一个女子从中作梗,又岂会害得你家破人亡,四处漂流!”
承儒心中大震,当年?听这女子声音,还甚是年轻,又何以与他说起当年往事?一女子从中作梗?听她口吻,个中缘由,怕亦是了如指掌!
暗夜深牢,一女子轻易来去,已令人惊奇,然这女子的一字一句,却更冷人背上生寒,无端勾起过往许多伤怀!
“你到底是谁?”承儒依旧冰冷逼问,女子亦如常清淡:“我说过,你不必知道。”
承儒一哼:“哼,如此便不劳姑娘费心了,我李承儒无功可不敢受禄!”
女子淡笑:“何必固执?”
承儒望她一眼,却转身坐地,举头仰靠在墙壁上,不再理会这突如其来的不明女子!
那女子望他一忽,语色亦见了冰冷:“好!我给你时间考虑,可只怕你考虑的时间不会太多,到时候,亦由不得你!”
承儒心头一颤,微微侧目,只见女子身影隐约婀娜,茫茫黑暗,无端平添一抹亮色,却怎么竟看得人如此刺眼!
死牢沉重铁门紧紧关闭,牢中再没了一丝光亮,许久,承儒的心才渐渐沉静了,然沉静过后,却仍是无眠的冷夜与漫长无边黑暗!
永仪殿,已许久没有了灯明月华耀亮清夜!
贵妃轻衣薄袖,黛眉描翠,月下窗阁,雕桌案前,帝王仰靠在躺椅上,龙目微眯,望着夜色清宁无边。
贵妃为李世民斟一杯绿叶清茶,帝王抿在口中,甚是惬意,然眉间,却仍有痕迹深深凝结。
贵妃倩笑道:“陛下可有心事吗?”
李世民轻轻转眸,那向来深幽的目中,如今更添苍劲,昔日温情种种,竟再也难寻。
贵妃小心望着帝王眼睛,夜烛如辉,摇曳在男子深深眼底。许久,李世民方才道:“你心中定有很多委屈吧?”
贵妃心头一热,暗暗垂下眼睫:“怎会呢?陛下至少还记得,妾这永仪殿中凤仙花开得最是好呢。”
神情间不免隐隐忧伤,李世民却站起身来,轻轻踱步到窗边站定:“你与朕多年,亦是了解朕的,故……”
缓缓回眸,目光如有夜芒:“故,还要多多照顾徐婕妤!”
一句,倏然打破内心许多温馨,贵妃神情一滞,纤指猛然一扣,却低低垂睫,于瞬间敛却眼底许多恨意,声音亦如故柔婉:“是,妾自然会。”
调匀呼吸,极力露出至柔笑意,展眸望去,却只见高拔背影沉静,浸在夜的冷辉中。
正欲言语,却见侍从自门外急步跑来,神色张皇:“陛下,禀陛下,十九公主身子不适,似是染了风寒。”
风寒?李世民修眉一蹙,眼中顿时风雨狂作:“什么?白天不是还好好的?怎就染了风寒?”
侍从只是深深低头,不敢望君王一眼!
李世民摆身甩袖,焦虑直冲眉心,阔步而去,甚至来不及看贵妃一眼!
贵妃随上两步,本欲叫他,却莫名没有出口!
叫,也是没用的!
贵妃目色紧紧凝住,指甲深入肤肉的疼,亦深深扎进心里!
这么久了,难得来上一次,竟除了徐婕妤,便……还是兕子!
兕子自小体质柔弱,不可稍经风寒或是燥热,纵李世民再是呵护,亦不免偶尔病上一场,令人心不安,只是为何这次全无一点征兆,前日还好好的,怎会突然染了风寒?
疾步走进女儿殿阁,却并不见往日惶惶不定的御医与左右无措的侍女内监,女儿床边,只有一女子,柔声说着故事,女儿却是不语!
李世民凝眉,那女子亦有所觉,回身望来,略略惊讶后,忙起身行礼:“参见陛下。”
李世民凝视她片刻,再望床上女儿已张手欲要扑过来,忙上前迎住女儿,将女儿抱在怀中,细细体看她的脸色,却见小脸儿红润、体温正常,并不见有丝毫异样!
心中突地晃过一念,佯怒望向女儿:“不是病了吗?萧御医何在?”
女儿眼睛一眨,搂着父皇道:“兕子怕他困,叫他回去睡觉了!”
李世民眼光逼视着女儿,却仍不免有一丝担忧:“没有不舒服,是不是?”
兕子娇小嘴唇轻轻一勾:“要是父皇与徐婕妤一起陪着兕子睡,兕子病就能好了。”
果然,李世民想要努力绷紧的脸孔,却还是笑出了声音:“这小鬼头!”
徐惠站在身后,亦是一惊,方才,她刚要睡下,却有人来唤她,说是陛下歇寝贵妃处,十九公主身子不适,望她来照看,她便匆匆地来了,可不想李世民亦于不久出现,那一句“要是父皇与徐婕妤一起陪着兕子睡,兕子病就能好了”更令她脸颊流火烧热,不禁向帝王望去,正迎上李世民望来的目光,那目光沁了夜色的微凉,亦似有丝丝温暖纠缠,冰火之间,纵横无度,瞬间的凝视,竟令她深深地低下头去,莫名不安的心跳,乱了思绪!
唯一点甚是清明,便是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为何,自己的每一步都似被人刻意安排了一般,应接不暇!
哄睡了兕子,李世民只是令她歇寝在兕子房中,自己则转身出殿,午夜梦回,不觉醒转时,徐惠仍旧望见有一殿的光亮,仍旧不灭,是他在繁碌朝政吗?望望天色,夜,竟已是这般深沉!
次日清早,李世民已去了朝上,徐惠并未见到,梳洗过后,便被兕子拉着去了御花园。
清早的御花园,晨露微湿,淡淡阳光闪烁在晶莹的露珠上,泛出茫茫莹光。
李世民书案前的花已是凋谢了,兕子着有兴致地采着,依旧是半枝莲、依旧是鲜艳的颜色,这一回,徐惠心中却没了上次的泰然,那曾被忘却犹疑的感觉,再又莫名袭来,想要努力略去,却总也不能!
只缓步跟在兕子身后,听着女孩莺莺笑语,偶一抬眸,却见眼前金光明耀,一女子钗金簪凤,步摇落落如梭,一身明青色柳丝长裙逶迤身后,翠草与之相映,女子风情甚是夺目!
走近两步,见正是贵妃无疑,徐惠连忙低身,恭敬道:“见过贵妃。”
轻风微微一荡,青翠碧纱裙流漾体香,微风扫过,不见贵妃一语,徐惠再一抬首,只见贵妃身影早已拂过,袅袅而去!
那背影矜持,并不见有何不适隐现!
然贵妃脸色却早已如晨间凉霜,薄薄覆在如玉容颜上,眉间恨意非常,纤指紧紧握住衣袖,步履坚沉!
哼!身体不适?看晋阳公主灿烂笑容,漫过御花园满园春色,哪里像是染了风寒?身体不适!
锦帛衣袖似被扯出了微微声响,贵妃回眸一望,那两个身影已是远处的光点,却无比清晰!
徐惠并未在意贵妃的轻傲,想来贵妃位份极高,轻傲些也是正常,只是心里总有莫名纠结,令眉心难展。
“徐婕妤。”身侧突地传来略略试探的声音,徐惠猛地侧首,只见自侧边徐徐走过一名女子,女子青衫绯袖,绢花简约,素淡的装扮,却难掩容色绝美的气韵,唇角微微带笑,却又似有还无,向自己低低一礼:“才人媚娘见过徐婕妤。”
来人正是武才人,徐惠这才惊觉,自己自被令搬出香苑,便再未见过她了,如今得见,心底竟流过一丝暖意,忙道:“姐姐取笑我吗?”
媚娘浅浅一笑,眼风有微微清凉,唇际却是暖春洋溢:“可不敢当呢,妹妹如今可今非昔比,这宫中上下,皆在传言妹妹如何宠冠六宫,连咱们从前常一起的,都在议论呢,说是才人中出了妹妹这样的人物,真真不易。”
媚娘似是讽、又似由衷的一句,竟令徐惠怔了一怔,宠冠六宫?自己有吗?不禁微微凝眉,是否每次谈诗论词、陪驾对弈便已算是宠冠六宫了吗?
有时他批阅奏折,自己侍候左右,他却一批就是一夜,清早时候,便已去早朝,不见了人影,难得清闲的时候,亦只是与她说些个诗论典籍,便再没旁的了!
媚娘见她似有所思,眼神微微流转,随而轻笑道:“好了,不与妹妹说笑了,你我这么长久未见,可有好多话说呢。”
徐惠附之一笑:“是啊,近日许多事连在一起,都未及与姐姐说上一声,姐姐可怪我吗?”
媚娘艳眸一涩,佯怒道:“怪啊。”
说着便抿唇一笑:“妹妹真是多心了,妹妹得尽了宠幸,做姐姐的高兴还来不及,何来怪你?”
“宠幸?”徐惠清澈水眸,如微风拂过宁静湖心,泛起微微涟漪,不禁举眸望向天际,浮云如绣,细细思来,竟是惘然——
宠幸!只恐怕……是有宠无幸!
媚娘见徐惠眼神幽怅,略略思量,口吻中掺着些试探意味:“怎么?妹妹……莫不是有何难言之隐吧?”
难言之隐?徐惠心中又是一颤,算是难言之隐吗?这来之蹊跷、看似平步青云的背后,可以说是难言之隐吗?
见她不语,媚娘正欲追问,却听不远处传来女子清脆的声音:“徐婕妤。”
走近两步,身子微低:“徐婕妤,陛下叫您与公主回呢。”
徐惠侧目望去,见正是彩映,微笑点头,这才恍觉许久没见了兕子,转眸望去,碧阔清脆、香花飘艳,御花园一派锦绣,却哪里有兕子的影子?
徐惠心下一惊,忙向前跑上两步,叫道:“兕子……”
再向左右一望,唯有风声扬扬、花繁叶飞,却哪里亦不见兕子!
心中不免大惊,一种恐惧瞬时袭向心头:“兕子……”
彩映此时亦是一惊,走到徐惠身边询问道:“徐婕妤,公主她……”
徐惠焦急回身,凝眉道:“她刚刚还在采花,怎么……怎么会不见了?”
媚娘亦走上前去,疑惑道:“妹妹,何事惊慌?”
徐惠眼眸收紧,几欲掉下泪来:“晋阳公主,我与她一起出来的,可她不见了,都是我不好,只顾着说话,没看着她。”
媚娘眸心微皱,随即道:“妹妹莫急,想晋阳公主是陛下最是疼惜的公主,宫中谁人不知?这宫中守卫亦是森严,不会有事的!”
徐惠摇头:“不,兕子她不会乱跑,从不会的。”
彩映上前道:“徐婕妤,不如我令人在附近寻找,咱们先回与陛下。”
徐惠略略一思,如今
怕也只能如此,虽说这宫中戒备森严,更是青天白日的,可心中那种莫名的慌乱,却告诉她,一定不会是小女孩一时贪玩的乱跑,怕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于是,与彩映慌忙向回走去,竟未及与媚娘说上一句,媚娘望着二人匆急背影,眉心微微颦蹙,兕子?晋阳公主的名字吗?
匆忙回到宫中,迈进殿来,正见李世民立在书案前挥毫泼墨,抬眼见她们进来,眉眼弯出微微弧度,兴致颇好:“来,看看朕这副字如何?”
只见徐惠与彩映直直站在殿口,容色紧张而焦虑,李世民凝眉,问道:“怎么?”
一语未毕,徐惠便焦急道:“陛下,公主可曾回来吗?”
李世民眉峰顿时紧致,手中白玉狼毫紧紧握住:“兕子?”
徐惠点头,白玉狼毫倏然掉落,天子龙眸犹似狂风席卷,只留满眼阴霾:“没有!”
徐惠心下一凉,再望帝王,那脸色便犹如寒潭中隐匿千年的至寒玄铁,冷冰而黑青。
转身走至徐惠身前,俯看的眼神,似被利刃剥去了温情,薄唇紧紧抿出微白痕迹,不语!
徐惠举首望着,凝视的眼神,只见天子冷冷逼视,仿佛天地瞬间黯色,春意被冬侵袭了柔暖、平波被石激起了波澜,那曾吟诗对棋、小心包伤的温柔眼神,刹那不见,穿透人心的凉、刺痛人心的冷,令徐惠不禁战栗!
彩映见状,忙恭道:“陛下,许是……”
李世民挥手阻住,嗓音如磐石沉而冷硬:“承儒……越狱了!”
徐惠大惊,身子几乎站立不稳,向后微微倒去,越狱!越狱!儒哥哥?
不可置信的眼神,紧紧凝视着帝王恐怖神情,李世民狠狠的目光,仿似要将整个皇宫吞没般,狂啸地奔向殿口:“来人!快,传下令去,速速寻回晋阳公主,若遇劫持者……”
声音一顿,力度更如金玉掷地:“杀无赦!”
徐惠心头一震,望向帝王巍峨背影,那如山峦的坚挺背影,似被乌云笼盖了峰顶,如此虚无!
儒哥哥,是你吗?真的是你吗?若你真真伤了公主分毫,我……亦不会原谅你!
泪水不期滑落唇角,微微苦涩!
一时之间,全宫震动,兵卫齐齐出动,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承乾听闻,亦很忧心,黄昏,天际云曦轻杳,旖旎夕阳被染成淡淡明透的绯红色。
承乾立在窗边望去,目穷之处,尽是雾霭空濛。
慕云轻轻走上两步,轻道:“殿下,勿要太过忧心了,陛下已下令封锁全城,遍宫搜寻,定会将公主平安寻回的。”
承乾转身望来,叹息道:“兕子只是一个小孩子,怎会这般凭空就失踪了,况且至今未有谁来报一点讯息。”
承乾修逸俊眉紧紧凝蹙,慕云水眸似沁染了一抹淡霞,微微酸涩:“殿下,妄自忧心亦是无用。”
轻轻走上两步,凝望承乾的眼,如有云霞:“殿下且好生吃些东西,慕云为殿下弹奏一曲,以解殿下心烦。”
承乾点头,随着慕云走至桌案边,仰靠在红木藤椅上,只见慕云执了瑶琴,琴弦映了淡淡薄光,如散落稀疏星子,跃跃生辉。
慕云纤指凝白,明眸若秋水一色,脉脉曳流,一曲琴音入碧空,高山流水,流音若如,丝缕婉转在云端。
承乾抿一口甘醇琥珀清,真令心境安宁下许多。
慕云星眸流转,宛然唱和:“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户。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1)”
悠悠唱音,似长天流云、娓娓和调,如水华泻地,承乾双眼微眯,慕云真真仿似天间飘来,是上天予他的恩赐!
“陛下驾到!”
正是一片清浓,殿口突地传来尖细声音,承乾蓦地一惊,连忙站起身来,慕云亦急忙起身,却不急收起琴台!
只见,余晖倾落,自殿口走来一行人等,李世民紫衣敞袖,飘展黄昏靡靡黯色,身边还跟着一人,体硕腰圆,眉眼却是高傲,正是李泰无疑!
承乾眼眉一凝,不妙之感,沉沉压向心头!
忙上前恭敬行礼道:“父皇。”
瞥一眼一边静静立着的李泰,淡漠一句:“四弟。”
李泰只微笑点头,只见李世民缓步走向琴台,瑶琴犹有星点微光冷然滑动,李世民转眸望向慕云,精绝眼神似箭,又似冷透的薄冰。沉声道:“看来,父皇的话,你是丝毫未能听进耳里了?”
承乾身子一战,慕云更将头沉沉地低下,那日御花园中,李世民令他少声乐骑射,多颂诗习书,故,东宫已许久未闻丝竹之音、管乐笙箫了,唯是今日,慕云见他心烦,才弹奏一曲,不料竟正巧被李世民撞见!
正巧?承乾挑眉望向李泰,李泰眉目傲然依旧,哼!真是巧合吗?
承乾心下不禁生疑,却是不语。
李泰走上两步,语声中不无忧责:“大哥,如今兕子不见踪迹,父皇正是心急如焚,大哥怎还有如此泰然心思?”
承乾瞥他一眼,便不再看他,只对李世民道:“父皇,兕子可有了消息吗?”
李世民冷哼一记:“你还关心兕子吗?”
不待承乾言语,李泰便接着道:“大哥,兕子与雉奴常来找你,本想着会在你这里,我这才特与父皇前来看看。”
承乾瞪他一眼,道:“四弟真是有心了,父皇下令封锁全城,更加全宫戒备,寻找兕子,若妹妹在我东宫中,难道我还会匿藏了不成?”
李泰怔了一怔,依旧持着微笑面容:“这不也是急得?”
李世民却无心听他们兄弟争论,眼神始终落在慕云身上,冷到极致,想这并不美艳的女子,为何,自己看见她第一眼时,便会有莫名不安和惊怵的感觉?故而向来无甚好感,可偏偏承乾却是喜欢,且越发迷恋了。承乾也该是纳妃的年纪了,而想他迟迟不予理会,亦是因着这个女子!
转身低手,挑拨琴弦铮铮作响,李世民龙目有如火燎,低沉道:“也该是为你选妃了!”
承乾一惊,眼神不禁落向慕云,慕云却依旧低垂着眼,神色无动。
“父皇!”承乾正欲言语,李世民便挥袖一甩:“不必多说!”
再望一眼李泰,李泰眉色一挑,淡淡微笑神情刺得人眼眸紧涩!
漫天席卷的凉尘,簌簌扬起,黄昏霞霭落尽,只余一角薄凉的微红天空,若隐若现。
承乾缓步走至慕云身边,慕云举首,一滴清莹泪珠,骤然滴落脸颊……
承乾心中一痛,颤声道:“慕云……”
慕云却轻轻掩住他的唇,贝齿咬得娇唇泛白:“殿下什么都别说,慕云都懂。如今,只是公主最为重要,想今天陛下突地前来,不是没有缘由,殿下日后,还要步步小心啊。”
承乾握紧慕云的手,望她凄美如濛濛星动的眼神,一时无语,只将她轻轻揽在怀里,吻她的秀发,沁人的熟悉香气,是心底最深的安宁!
慕云,只有你才是我心里的人,只有你……
(1):出自《诗经?东山》:译文:自我远征东山东,回家愿望久成空。如今我从东山回,满天小雨雾蒙蒙。栝楼藤上结了瓜,藤蔓爬到屋檐下。屋内潮湿生地虱,蜘蛛结网当门挂。鹿迹斑斑场上留,磷火闪闪夜间流。家园荒凉不可怕,越是如此越想家。
又是夜晚的沉寂,天幕如深黑色重布遮覆天空,李世民坐在兕子床边,女儿最常睡着的小枕头依旧如故,可是兕子,朕的女儿,你到底去了哪里?
修指狠狠扣入枕面,越发狠厉!
彩映小心走近身来,低声道:“陛下,长孙大人正在殿外候着。”
李世民深暗眸子,似掠过一丝明光,随即泯灭,不发一言,只起身走向殿外。
外殿,无忌站在中央,惶惶神色亦是焦急,见李世民走来,忙欲行礼,李世民却凝眉免去,道:“无忌,可是为了兕子而来?”
无忌点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兕子怎会如此无缘无故地不见了?”
李世民眉心沟壑深深,似一夕之间,便老去了许多:“承儒……也正在此时越狱了!”
“什么?”无忌大惊:“你是说……”
“我就是担心!”李世民双手握拳,重重击打在龙桌案上:“若是承儒,我只怕他……只怕他……”
无忌凝眉,略略一思,却仰头道:“怕不会!”
李世民疑惑望向无忌,无忌上前一步,继续道:“想兕子自小伶俐,若是有陌生人劫持,不会无一些响动,况,青天白日,森严皇宫,怎也不可能无声息地便从御花园带走一个人。听说当时,兕子是在御花园中采花,亦不见有花朵散落在地,臣是想……会不会……”
无忌没有说下去,李世民却已然猛地举眸,一双深潭似的眼,乍然明烁:“你是说……”
“不错!”无忌肯定地点头:“除非是兕子极是熟悉的人,将她以什么理由带走,而兕子却并不认得承儒啊!”
李世民急忙走向无忌,与无忌片刻对视,是啊,真是关心则乱,自己怎么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些个细节?兕子失踪得太过于平静了,平静得太不合乎常理!
仿似绝境突逢生机,李世民急忙望向彩映,吩咐道:“彩映,速请徐婕妤来!”
彩映慌忙应命而去,无忌望着彩映背影匆匆,眉峰一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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