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不长。
好日子不长。
京戏逐渐成了备受攻击的目标。
大概因为搞革命不可以停顿,非得让人民忙碌起来,没功夫联想和觉悟。运动一个接一个。经常性,永久性,海枯石烂。
有人说,艺术是腐化堕落的,只能赚人无谓的感情,无谓的感情一一被引发,就危险了。对劳动的影响至大,在新社会中,劳动是最大的美德。感情是毒。
而在京戏中,不外全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是旧社会统治阶级向人民灌输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充满封建意识。
习惯了舞台生活的角儿,一下子闲得慌。
草地浸润在晨雾里。喊嗓声悠悠回荡在陶然亭里外。雨过了,天还没晴,悲凉的嗓音,在迷茫白气中咿呀地乱窜,找不到出路。蝶衣孤寂的身影,硬是不肯回头。
社会跟班不吃那一套。他也是白积极。有戏可唱还好,但,事实上连戏园子也废了。
门开了,借着一小块的天光,把蝶衣的影儿引领着,他细认这出头的旧地,恋恋前尘。香艳词儿如灰飞散,指天誓约谁再呢喃?
此地已是坟墓般沦落了。
到处是断栏残壁,尘土呛人。不管踩着上面,都发出叹息似的怪响。“盛世元音”“风华绝代”“妙曲销魂”“艺苑奇葩”的横匾,大字依稀可辨,却已死去多年。
年已不惑的程蝶衣,倒背双手,握着雨伞,踏上摇摇欲坠的楼梯,走到二楼,自包厢看至大舞台。他见到自己,虞姬在念白:
“月色虽好,只是田野俱是悲秋之声,令人可怕。”
大伙仍在听,都朝他死命的盯着,拼尽全力把他看进眼里,心中,无数风流,多少权贵,这不过是场美丽的恶梦。
举座似坐着鬼,是些坚决留下来的魂儿。还有头顶上,自儿时便一直冷冷瞅着他数十年的同光十三绝。鼎鼎大名的角儿,清人,演过康氏,梅巧玲,萧太后,胡妈妈,王宝钏,鲁肃,周瑜,明天亮,诸葛亮,陈妙常,黄天霸,杨延辉等十三个角色的画像,经得起岁月的只是轮廓,后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原来是上面颜色,淡印子,不走。
蝶衣也不走。
过了很久。
忽传来阵阵广播声。大喇叭: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
“触及人们灵魂!”
“灵魂!”
都向着灵魂咄咄相逼。
蝶衣不寒而栗,暂借颓垣栖身的燕子马上受惊,泼剌剌忽啦啦地扑翼翻飞。预感巢穴将倾。
待他终拾回他的伞,出到门外,才不过三四点光景,天已黑了。
毛主席这样说:“牛鬼蛇神让他出来,展览之后,大家认为这些牛鬼蛇神不好,要打倒。毒草长出来,就要锄。农民每年都锄草,锄掉可以作肥料我们是一逼一捉,一斗一捉”
从前是乱世,也不是没闲过。生活最没保障时,就只有春节,端阳,中秋等节日上座较好,其他的时间,各人四出找些小活,拉洋车,当小工,绣花,作小贩,自谋挣钱之道——但像如今这种“冷落”却是黯无前景,伸手不见五指的政治政策上的冷落。隐隐然被推至岌岌可危的地域。
不过他们虽手无寸铁,却是最好的宣传工具。一九六五年,样板戏面世了!这千锤百炼的“样板”一切的音乐,舞蹈,戏剧,服装,布景,灯光悉数为一个目的服务,只消大伙分工,把它填满。
蝶衣和小楼,也被相中为样板戏演员,但他们都不是主角。不是英雄美女,才子佳人。
演出之前,没有剧本曲本,没有提纲,而是先接受教育。
晚上回去背诵。
小楼艰辛地,一字一断,背诵给菊仙听:
“——成千上万的先,先什么?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嗳——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
他拍打自己脑袋:
“他妈的又忘词了!这脑袋怎么就不开这一窍呢?多少戏文都背过了呀!”
意兴阑珊。
什么红灯记,什么智取威虎山,什么红色娘子军全都是阶级斗争。
菊仙只熨贴忍耐,像哄一个顽童:
“千斤口白四两唱嘛。来,再念。”
小楼又重振雄风似地,好,豁出去,就当作是唱戏吧,不求甚解,抑扬顿挫,他有艺在身的人,就这样:
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
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
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
以顽强的斗志,
顶恶风,战黑浪——
树立了光辉的样板!
哈哈哈!
这法子管用!又下一城。
菊仙看着她心疼的大顽童,泪花乱转:
“小楼,好!”听了一声彩,小楼回过一口气,又不满了:
“你说,这革命样板戏有什么劲?妈的,无情无义,硬邦邦!”
“哎,又来了,别乱说。”
菊仙又担忧地:“你在外面有这样说过吗?”
小楼昂首:
“我没说什么。”
“告诉我,你说过什么?”
“也无非是点小牢骚。哦?怕噎着,就不吃饭?”
“跟谁说的?”
“小四他们吧,非要问我意见,那我明白点。”
“我有哪一天不叮嘱你?”菊仙:“在家里,讲什么还可以,一踏出门坎儿,就得小心,处处小心——”
又再三强调:
“千万别烂膏药贴在好肉上,自找麻烦!”
“得。”小楼大声地应和:“我出事了,谁来照顾我老婆——嗳,都得唤‘爱人’,真改不了口。”
“小楼——”菊仙又要止住他了。她真情流露,投入他怀中:“我跟了你,不想你有什么漏子,让人抓了把柄。我不要英雄,只要平安!”
大半辈子要过去了。
是的,这个时代中再也没有英雄了。活下去,活得无风无浪,已经是很“幸运”的一回事了。不要有远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鲜明的阶级立场,更不要有无畏的战斗风格。
不要一切,只要安度余生。
在无产阶级之中,有没有一个方寸之地,容得一双平凡的男女?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就是理想。她甚至愿望他根本没演过霸王。
“你冷吗?”小楼陡地惊觉她在发抖。
“没有,我只是抖。”
窗外若无其事地,飘起温柔的细雨。
小楼一抬眼,故剑犹挂在墙上。他推开菊仙,拔剑出鞘。
挥动宝剑乱舞一番,只道:——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一派壮志蒿莱,郁闷难抒。末了只余欷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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