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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迷雾缠住的那只手臂,已经变成一团烧焦扭曲的黑乎乎的东西,肌肉和皮甲,全都混成一体,再也无法分辨。没有血迹但那已经完全不再是一只胳膊。他拿剑的那只胳膊,再也没有了。
派雷勒狂乱地瞪着那团雾,它嘲笑地飞过他身边。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剑正落在前面一团乱糟糟的东西上——那曾经是一位泰摩拉神的教士。掌管幸运的女神啊,她一定将他们所有人的好运都带走了。他摇摇摆摆地往前跑,还不太习惯自己突然有半边没了分量,左右不太平衡。等跑到利剑前面,他又把剑拾了起来。
还没等派雷勒站直身子,火烧的痛苦再度袭来,他重重地跌倒在岩石上,尾椎骨先着地。他的靴子空空荡荡地原地打转——诸神啊,那东西又夺走了他的腿。
他挣扎着想站起身,想动弹,他残存的那支腿徒劳地在不平坦的石头上扑腾,手中的剑也使劲比划。迷雾靠近,沿着他的剑尖,呈螺旋型,一圈一圈地往下,向他的身体靠近。派雷勒发出绝望的长嚎,用力把剑往地上砸了两次,有一次差点把剑刃都蹦裂了,他也毫不在乎。他就要死在这里了一把完好无损的剑,对一个垂死的人,又有什么重要的呢?迷雾再度沾沾自喜地朝他扑来,它叮叮当当地响着,派雷勒恐怖地蜷缩起身子,继续用剑砍——他知道这没用,但他亦不愿束手无策地白白等死。灼热感再度降临,这次它的目标是他残存的那支腿——他无能为力地在原地打转,用那把毫无用处的剑使劲乱砍。每次只夺取他的一肢——是的,它在玩弄他,无情地玩弄他!难道这怪物打算把他弄成一团肉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弄死自己吗?他喘了几口气,睁开泪眼朦胧的眼睛,仰望着对这惨剧漠不关心的星空——他已经知道那答案了:是的,它要慢慢地折磨他。
派雷勒盘算着那团迷雾准备花多长时间来弄死他,接着又转念一想,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他甚觉悔恨,为什么人们总是在垂死的关头,才明白死亡并不是一件值得在乎的事情呢?它只是必然发生的事实,不是凡人能够改变的。
他是他是派雷勒艾蒙塞东拉斯“开垦认可日”历法之七百六十七年初夏,被可恶的大公爵霍洛斯托邀请到这片蛮荒之地。而他,即将死于这块冰冷的岩石之上,无人哀悼,无人纪念,唯有他所有已死的战友围坐在他身边。
好吧,谢谢你们,上天所有的神明。
派雷勒临死之前,脑海里闪过的最后念头是:他真该记得那些星星的名字,那颗还有那颗还有那一颗摩多科家族的地窖长满簇叶丛生的大荆棘,爬山虎,弯弯曲曲畸变的树木。虽然过了几个世纪,这里的防护魔法依然强大得不可思议。
摩多科家族,快活的精灵和人类的混血族,以其魔法之强大广为人知,但费伦大陆上早就失去他们的下落,至今已有一百一十六年之久。对此结局,很多人都深感满意。再也没有足可制衡西门城国君与贵族的强大魔法,再也不需要对那些混血儿表示友好和礼貌。他们太优雅,太英俊,太有学识,太过聪明,甚至太快活了——而且最坏的一点是,他们对统治之道的公平与诚实,都太过执着以求。在被魔法紧闭的大门上甚至刻着这么一句话(很明显,它出现的历史,比大门要短得多):凡执着者,皆落如此下场。
伊尔明斯特对这句道德箴言冷冷一笑,他用最强大的魔法推动大门,字迹很快化做尘埃,紧接着,大门后许久未经考验的防护法也消失了。黎明很快就将降临西门城,在城里的人们从睡梦清醒之前,他希望自己能安全地进入这座大宅的私人墓穴。
靠在墓穴外墙角的卫兵们打着呵欠,继续安心地开着小差,打着瞌睡。伊尔明斯特身形一闪,人已进了地下门。前面是一条排满雕像的小路,通往大宅的数道内门。但方才踏脚上去,他的魔法就唤醒了多得不可思议的机关和陷阱。这只是侍奉蜜斯特拉所要求的小小考验但蜜斯特拉的这些“小小考验”常常是成群结队的出现。
伊尔明斯特为什么会在这里?——因为作为神选者,他正在完成一件极重要的任务。
是何等重要的任务?——他最近几乎把时间全花在了这上面。
这个任务到底是什么?——似乎是为了只是为了讨得魔法女神如少女一般的欢心。
但不管怎么说,为了看见女神的微笑,他,伊尔明斯特艾摩,愿意做任何事情。
大门防护,光栅射线,突然刺出的剑尖,这些都是他早已料到的陷阱。伊尔只花了几秒钟功夫,就把它们全摆平了。既然人们有时不得不进入这座家族墓地,而且理由十足正当:为了埋葬死者,而非盗墓;所以这些防护必然可被控制。伊尔明斯特平静地喘息,不过片刻功夫,就走进了黑暗的大厅,身后大门沉重地合上,再度被魔法密封起来。他自己的法术,沿着布满蜘蛛网的低矮天花板荡漾起来,到处闪烁起光环。
逝去的摩多科们躺在婀娜多姿的石棺之中,围在他身边到处都是。至少也有上百口棺材吧。年代最久远的棺材体积最大,外观雕刻着华美的石刻,棺材盖上亦绘刻着已逝者的遗像。而越是新近的棺材,则越是简陋,只是方方正正的石头盒子,有些甚至连名字都没写。谢天谢地,他们都一动不动,没有变成不死系怪物。伊尔明斯特不慌不忙地靠近棺材,最有趣的部分他从不喜欢匆匆了事。
聪明而富有的摩多科家族考虑很是周全,在地下墓穴的中央留出一块专用的出殡台,它是一块很高大的石头桌子,可以放置最近死者的棺材,方便人们进行最后的纪念祷告。之后棺材才被抬下,放在沿墙的堆放点,排成一排,永远不再被人打搅死亡的宁静。——除非是,有个更聪明的蜜斯特拉神选者偶然闯了进来。
伊尔明斯特轻声哼着一曲迷斯卓诺的小调,把斗篷搁在空石台上。这是一件很大的皮制斗篷,没什么具体特征,只是早已无法分辨是什么颜色,而且到处是各式各样的补丁。斗篷内侧挂着几个粗糙的大皮囊,看起来似乎是空瘪瘪的,但伊尔亲切地拍了拍它们,转过身,绕着大厅游荡,打量着漆黑的角落,样式特别的棺材,甚至还看了看葬礼石台的下面。
等他游荡往比,伊尔用两支手指,从斗篷上面的一个皮囊里掏出一个长颈瓶子,颈上还拴着蕾丝带,里面装满琥珀色的液体。他举着杯子,低声念叨:“蜜斯特拉,此物敬献给您。我神之碰触,现苍白之火影。”他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把瓶盖拔开,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又把瓶子放回了另一个看起来空荡荡的皮口袋。
之后,伊尔又把双手都伸进一个空口袋,掏出一根破破烂烂的棍子,就像是用老树根粗糙随意地削出来似的。他小心地使出两道法术,又沿着一口看起来很古旧的巨石棺材,在上面使劲磨了几个来回,这口棺材是用老城墙的石头制成的,所以看起来更加古老了。
现在,他对这根棍子更满意了,甚至有点沾沾自喜。它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根用了好几十年的手杖,而这只是他花几分钟,用粗沙砾、油脂和煤灰弄出来的。
从前,英格蓝顿摩多科贫困交加地死去,临死前,恳求他的亲戚们施舍点钱给他,好去买一只肥美的烤飞禽吃吃但,活着的人里,除了伊尔明斯特,谁还记得这些事呢?但像英格蓝顿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法师,总该有一根法杖吧?也总该有一本魔法书陪着他吧?伊尔再次把手伸进空口袋,拉出一本破旧的大书,四个书角都包裹着黄铜封边——这是英格蓝顿临死前也没肯卖掉的生命之书啊。更不要说那种只是被施以魔法,防止生锈、变钝、或者是在得到命令时会发光的普通匕首(就是伊尔明斯特常用的那把),在当时,这些东西全都无法卖掉,因为整个迷斯卓诺就是魔法之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眩目的法术。——而现在,这些魔法物品已经成了三个世纪之前的作品,施加在它们上面的,都是人们梦寐以求的精灵法术,而施展这些法术的只是迷斯卓诺的一个可怜的、贫穷的、不起眼的学徒。
噢,时间——噢,万能的时间,作弄人的岁月啊。
伊尔明斯特轻轻掀开英格蓝顿的棺材盖,轻声道:“您好,摩多科家族的大法师。”他轻轻拿起棍子,匕首,和魔法书,把它们安放在那曾经是英格蓝顿的干枯尸骨旁。接着,他关上棺材盖,走回斗篷旁,拿出几本古老发脆的羊皮卷轴,还有一本小书,记录着各种不可思议现象的观测资料、古文的拓本,以及一些未完成的魔法(哪怕是一个毫无天分的法师,看了这些未完成的笔记,也能毫不费力地把它们最终完成)。
最近这段时间,这件事花费了他许多时间。在蜜斯特拉的吩咐下,伊尔明斯特浪迹费伦大陆,寻访各种埋葬法师的废墟和古墓,把一些“古老”的卷轴、魔法书、小魔法物品,还有随手做成的棍子放进他们的棺材,好让之后寻访到此的人“偶然”地发现它们。当然,所有他放进去的这些东西,全都是他才完成的新鲜货,他只是把它们弄得像是上了点岁数。
通常,他为别人留在墓地里的“宝藏”总是能够帮助一些在魔法上稍有天分、勇于试验的人,成功地制造出“新”的法术。
蜜斯特拉并不关心是谁找到了这些魔法,也不关心他们怎么使用这些魔法,她只希望有更多的魔法被人使用,同时也有更多的人可以使用魔法。而不是像从前在耐色瑞尔那样,少数的大法师垄断和掌控有关法术的一切。
伊尔喜欢这种工作,他常常在废墟和古墓里逗留好些天,淘气地故意让他弄出的光亮被别人看见,把冒险者吸引到附近来,及时发现他留下的那些东西。
“你狡猾得就像一个半兽人,”蜜斯特拉有一回评论他的这种策略,可爱地微微撅起嘴。伊尔知道,她是对的。所以,今天他拿起自己的斗篷,使出阿祖色赐给他的最强大的消迹魔法,把他来访留下的所有痕迹抹除得一干二净,而后化身成一道影子,悄悄离开了。
这道沉思的影子将被自己惊醒的少数防护和陷阱恢复原状,接着便飘荡在墓穴外的大街上,几尺之外就是一个守卫。他正扭过头看着天上弹下来的一枚金币——天知道它是从哪里弹出来的,卫兵这么想。而那灰影子则立刻变成人形,闲逛着走开了。
穿斗篷的鹰钩鼻人才走开不远,转过一个路角。只是做了个深呼吸的时间,一匹神色的马儿便“得得”地从穿行的人流中走出来,正停在墓地门口的卫兵面前。
卫兵扬起眉毛,半是询问半是挑衅地打量眼前人一眼。是一个披挂着华丽斗篷的年轻精灵,穿一身栗色长袍,正瞅着卫兵手掌里的金币。
卫兵匆匆把手指合紧,问道:“喏,外地人,你想要干什么?”“那可是一枚迷斯卓诺钱币咧,”精灵轻声说“是在这附近找到的么?”守卫脸上一红“也许这是诸神赐给我的好运。”他声音低沉地说。
精灵点点头,他的视线若有所思,长久地留连在守卫看守的墓穴门口。摩多科家族那个私生子家族,哼,哼,一家子搞江湖把戏的法师。这些死掉的家伙,居然现在还享有一座古墓大宅。人类总是喜欢搞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从外观上看来,它保养得不错,防护仍然发挥着作用。它的大门紧闭,好奇的小鸟和跳动的松鼠似乎很难从里面偶然地衔出一枚金币来。他眯起眼睛,脸色变得如同磨刀石一般锐利。守卫一惊,连忙举起武器,倒退了一步。
毒勒恩塞塔琳朝那男人心不在焉地茫然一笑,骑着马朝星剑馆走去。
到西门城的术士,都爱住在星剑馆,满心期待着艾尔莎芮走进来,跳起她最拿手的迷魂舞。不过现在,艾尔莎芮美人迟暮,有些憔悴。她的舞蹈再也不是从前吸引人们来此的那回事,再也不能引得满屋子的男人们把眼球掉在地上。
她的舞蹈,现在充斥着虚情假意的做作和酒醉喃喃低语。但有时,一个月里最多一两次,她身上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她会仿佛被神秘女神俯体,嘴里念叨着好些莫名其妙的咒语,自从耐色瑞尔覆灭之后之后,那种语言就无人能懂。她还会像女神本人那样做出忠告和建议,告诉人们有关某个大法师的墓穴、废弃的巫术学校、秘修法师的藏身之所,甚至已被人长久遗忘的蜜斯特拉神庙,她详细地向人们解说这些地方的处所,陷阱,甚至是宝藏埋藏的具体位置。
要是有法师胆敢在酒店之外骚扰艾尔莎芮,或是在客栈里就纠缠不休,他们多半会神秘消失,要么就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所以大多数法师安心地呆在早就预定好的房间里,好好保养着自己的性命。这些人里头包括一个特别的人类法师——伊尔明斯特,葛蓝多摩王国陷落之前的皇庭法师——虽然他并未在此地预定房间,聚集在西门城的人们却总是传说就在这附近见过他,或是听说过他最近干过的事迹。
毒勒恩塞塔琳一路走过,遇上的都是卫兵和商人们凌厉而诧异的眼。他使劲眨眨眼,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他竟放任自己的坐骑在街道上狂奔,马蹄哒哒地敲击在鹅卵石地面。他赶忙拉住缰绳,让马匹渐渐放慢脚步。
星剑馆闪闪发亮的店招牌已经隐隐约约出现在眼前,魔法附着在上面,招牌上的画面不停变化。塞塔琳家族的荣誉捍卫者驾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希望打听到关于某人的消息,最好是让他亲眼见到那人。他来到店门前,把缰绳揽在一只手里,空出另一只手扯了扯门铃,好让店主人留心到他的马匹。就在这时,毒勒恩发现原本装在他腰包里的一件东西,现在自动跳了出来,被他紧紧攥在手里。那是一小片红色的碎布,原本是从葛蓝多摩皇庭法师斗篷上掉下来的——也就是说,伊尔明斯特的斗篷。
精灵低下头看了看,尽管他的拳头依然像岩石般坚定,但他英俊的脸慢慢蒙上了一层无情冷酷的面罩。他的眼睛闪着凶光,把两个店主都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退下。
毒勒恩塞塔琳从马鞍上一跃而下,手拉在星剑馆精美前门的把手上,露出一丝柔和的微笑。
一个店东忍不住小声道:“这微笑比他的眼光更可怕咧!”精灵把一只手藏在背后,一道准备好的致命魔法绕着他的手发出闪耀的光芒,而另一只手则推开大门——他走进屋里。
店东们停在门外,半是期待着听到里面响起恐怖的撞击声,或是升起浓烟,甚至人从窗户里飞出来的混乱喧嚣但隔了许久,他们期待看到的热闹场景也未曾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