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盖着的一具尸体。丁露贞撩起被单的一角,我们看见了表情舒展、脸色灰白的冯小林。同样过了约摸五分钟,我们离开了太平间。丁露贞道:“记住提醒我,让任味辛到邻省把冯小林的爸爸妈妈那两个老警察都请来,我要亲自见他们。”我嗯了一声。
回到机关以后,我们俩都看起报纸。但我只简单翻了翻就放下了。因为一夜没合眼,此时我的睡意上来了,我不知不觉地倚着沙发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说话声惊醒了。睁眼一看,丁露贞没在里间,而外间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正在说话:“上半年,我市宣传思想工作坚持‘三贴近’原则,遵照‘三创新’要求,开拓创新,求真务实,突出抓好理论武装工作、思想政治工作、精神文明建设和新闻宣传工作,为建设文明和谐经济强市提供了强有力的舆论支持和思想保证。下面我分五个方面向领导汇报:一,加强了理论武装工作;二,加强了经济宣传和社会形势任务宣传工作;三,加强了基层思想政治工作;四,加强了精神文明创建工作;五,加强了宣传干部队伍建设工作”
发出男声的显然是宣传部潘部长。我知道,潘部长四十来岁,也是市委常委,但是最年轻的一位。这时我听到了丁露贞的声音:“你不用背材料,实打实地说就行。宣传工作不能不研究思想政治工作,思想政治工作离不开老百姓的思想动态。你说说现在老百姓在关注什么?”丁露贞的话音里明显透着不满。
潘部长继续道:“当前全市人民极为关注的是民生问题,集中在‘十个最’上:促进教育公平最迫切、医疗卫生保健最直接、文化精神生活最渴望、扩大就业最根本、完善社会保障最关键、住房问题最难解、人居环境最敏感、脱贫解困最重要、冬季取暖最急需、生活平安最幸福。群众最关心、最迫切要求解决的利益问题,理所当然地就是政府最重要、最紧迫的民生工作重点。各级宣传干部要配合行政领导牢记宗旨抓民生,深怀感情抓民生,凝聚智慧抓民生,集中精力抓民生,坚决完成‘十项民生工程’,让温暖灿烂的阳光洒满平川大地”
潘部长的记忆力非常好,一大串排比句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不错。丁露贞却突然打断他的话道:“你说的这些,不就是政府工作报告里面讲的吗?”潘部长道:“对啊,宣传部的工作不就是围绕政府工作做好服务,为经济工作保驾护航吗?”丁露贞道:“我不是说你发挥服务职能有什么不应该。我是说,现在领导们也不知都跟谁学的,大会小会,作报告都喜欢用排比句,字数相同,结构相似,少则三句,多则十句八句,一套一套的,读起来倒是琅琅上口,好像文采飞扬,可是一仔细推敲,大半是废话!明明一句话能说明白的,偏要凑足十句,明明能用一个形容词表达的,非要绞尽脑汁生拼硬凑,整出一大堆来!就说这‘十个最’吧,‘最急需’和‘最迫切’有什么区别?‘最关键’与‘最根本’又有什么不同?把每一句句末的两个字剪下来,打乱了,再随机附到每句的后头,是不是一个样?最可笑的是最后一个最,前面九句,好歹各侧重了一个方面,第十句这‘生活平安最幸福’可说的是什么呢?‘最迫切’、‘最直接’、‘最渴望’都是就某项工作的紧迫性、人们的关心程度及意义而言,字斟句酌缀上的形容词。‘最幸福’和它们也挨不上呀,混在里头,不伦不类的,太滑稽。又如‘牢记宗旨抓民生,深怀感情抓民生,凝聚智慧抓民生,集中精力抓民生’,听着气势磅礴铿锵悦耳,其实呢?说来说去,不都是车辘轳话、套话、废话?干什么事业不需要‘牢记宗旨,深怀感情,凝聚智慧,集中精力’?恕我直言,象这种用哪儿都合适的词汇,堆得太多了,只能让人感觉矫情。要我讲,就两字:‘真抓’就行了,哪来那么多感情呀智慧呀精力呀什么的,有这咬文嚼字的工夫,不如干点实事!”
这无疑是旁敲侧击,夹枪带棒,声东击西,指桑骂槐。看上去在说政府工作报告的文字表述问题,实际在说宣传部。外间屋出现了冷场,长时间的冷场。可能是潘部长感到了市委书记对自己的不满,还可能有些委屈,只以不再开口制造冷场作为回应。我却感到此时丁露贞作为发出诘问的人肯定心里也不舒服,甚至很激愤。而激愤的由来八成是因为我半夜抢白她的结果。我怕他们谈话跑题,便急忙走出里间,来到外间,问:“露贞书记,我可以听吗?”丁露贞道:“可以可以,你还可以发表意见!”其实,发表意见才是我出来的真正目的。
我见她们还是冷场,就说:“我能不能提个建议?”丁露贞道:“你讲。”我说:“是不是把冯小林作为‘优秀公安干警’和‘精神文明建设典型’树起来呀?”潘部长道:“冯小林是谁?是咱们平川人吗?”丁露贞道:“康赛,你把冯小林的情况跟潘部长说说。”我便把我所了解的冯小林详详细细地诉说了一遍。潘部长听了一个劲摇头,唏嘘不已,连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这么年轻,连对象还没来得及谈啊!”丁露贞道:“对冯小林进行宣传报道是应该的,但是不是树为典型还可以研究。另外一个人也值得宣传报道。”潘部长道:“谁?”丁露贞道:“刘梅。”潘部长又问:“刘梅是谁?怎么这几天一下子出了这么多英雄人物啊?”丁露贞便把刘梅是何许人也说了一遍,最后提到,在座的康赛同志在整个事件当中做了大量工作,是不是也报道一下?只是在角度上怎么把握一下。不提我还好,一提我就让我想起周围的人们对我与露洁的非婚同居的非议。我说:“算了吧,不要报道我了,因为非议太多;而且刘梅也不要报道,一报道刘梅就又牵扯到我,不好。刘梅受到了我的连累,不光受苦受难,连报道一下的机会也被剥夺了。我真对不起她!”
潘部长道:“我谈谈自己的意见可以吗?我的意见是与露贞书记相左的。”丁露贞道:“你谈你谈,今天咱们就是研究工作,不要有什么顾虑。”潘部长道:“那我就斗胆了——我感觉,冯小林和刘梅都不应该报道。为什么呢?因为他们都是在孙海潮死了以后,武大维被双规,组织上正调查他们的这个节骨眼上,涌现出来的先进事迹。这就受到局限了。什么局限呢?就是反面典型的局限。因为,只要一报道冯小林和刘梅,必然要写出事实背景,什么背景呢?就是武大维和孙海潮搞**的背景。这怎么行呢?咱平川那么多干部,天天辛辛苦苦兢兢业业地干工作都没人宣传,而武大维和孙海潮出了问题反倒大张旗鼓宣传起来了,你们想想,合适吗?揭露**,弄不好就变成了张扬,让不会的也学会了。咱们平川的主流、主旋律是什么?武大维和孙海潮能代表平川市的主流和主旋律吗?不能!那么,连带出现的冯小林和刘梅的事迹,只要一报道,就让人感到我们平川光剩问题了,而且一个好人竟然牺牲了,另一个好人也险些牺牲,是不是这个世界太灰了?老百姓看了这种报道会鼓劲吗?会有多大副作用你们考虑过吗?”
潘部长似乎打了翻身仗。把丁露贞刚才揶揄他的话,整个来一个大翻盘。他抓住副作用问题将丁露贞和我的意见整个否了。而且似乎说得有理有据,不容置疑。
但丁露贞就是丁露贞。她如果想干什么事,就非干不可。而且“方向一明干劲大,经验不足办法多”她说:“报道一定要搞。潘部长,你既然提出副作用问题,那么,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你用最短的时间想出克服和避免副作用的办法!为什么非要报道不可呢?因为,现在咱们是信息社会,纸里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冯小林和刘梅的事迹如果不从正面报道,各种小道消息就会迅速地四处流传。网上有可能传出各种版本的帖子。大家都知道,小道消息一传起来就必然走样,那时候,我们的英雄就有可能变成狗熊——人们至少会问:一个堂堂的刑警怎么会死在一个流氓手里?是不是太无能了?那刘梅被关在地下室竟然一关就是三天,自己丝毫没有反抗,只会在墙上写诗,而且我们的刑警愣是找不着他们?这不也是白吃饱吗?像这些难听的话,都会流传起来。而那些走样的小道消息会产生一个更大的副作用,那就是:平川市简直暗无天日。那还得了吗?不是把我们所有的工作全掩盖了,全否掉了?人言可畏这话是一点不错的。那时候,我们平川市是个什么形象?我这个市委书记又是什么形象?老百姓必然会骂:那个丁露贞天天坐在市委机关是不是白吃饱,不作为啊?不是我这个人害怕挨骂,而是我挨不起。我挨骂,意味着整个市委机关挨骂。因为我是一把手,是大家的代表。所以,不论从哪个角度讲,矫正平川市老百姓的视听,还事物一个本来面目,我这个市委书记都当仁不让!我没法让!我没权力让!我让了,就是对党对国家的渎职!潘部长,你想想看,我说的是危言耸听,还是合情合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根本没有回旋余地了。潘部长固然有自己的想法,但丁露贞是市委书记,是平川市的最高领导,潘部长即使保留意见,该执行还是要执行。潘部长本身就是笔杆子出身,回去以后,就亲自起草了一份报道冯小林和刘梅事迹的工作安排,起草了一份树立冯小林为“精神文明建设典型”的工作计划,然后给丁露贞送来过目。丁露贞见此,便立即让我打电话通知各位常委,撂下手里的工作,立马来开常委会。“山雨欲来风满楼”常委们除了潘部长都是老同志,都阅历丰富,见识不凡,感觉到自从孙海潮死了以后,憋了好几天了,丁露贞都不动声色,既不表态,也不开会,却原来在酝酿情绪酝酿方案,一场大教育,大学习,大对照检查乃至大清理即将开始,岂有不同意开会的?谁敢?
但丁露贞引而不发,对宣传部的方案并没有提出更深入的意见。她不提,并不意味着别人不提。她与孙海潮、武大维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别人未必也有。而且,截止目前,市委常委们还都不知道她与那两个人有关系,因此,他们没有投鼠忌器的顾虑。于是,副书记首先将丁露贞本来想说的话捅了出来:“我感觉,在当前形势下,市委宣传部要做的工作不光是写两篇报道树一个典型,而是应该开展一场深入持久的思想教育。现在孙海潮和武大维的问题还在调查之中,他们的问题属于什么性质还很难说,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能无所作为,只等着省纪委调查组出结果,那就太麻木太被动了!我们应该开展反腐教育,这是任何人都会赞成的!我们要把教育搞得比‘三讲’还认真,比‘保先教育’还正规。在各级机关营造出一种反腐倡廉的气氛来!宣传部要出文件出教材,组织辅导报告,组织市公安局宣讲冯小林的先进事迹。反面文章正面做,我们宣扬好的,就是鞭挞坏的。大家说说,是不是这样?”
副书记的话,赢得了大家的一致肯定。于是,常委们纷纷献计献策,人人都敞开心扉讲廉政。我坐在一边做记录,感觉这次常委会为宣传部的工作定了调子,指明了方向。而导演,无疑就是丁露贞。潘部长在整个会议上一言不发,只是记录。想必心里仍然打着小算盘。但党内纪律却不管你打不打小算盘:你可以保留个人意见,而一旦形成决议,你就必须执行。
可能是潘部长感觉到自己有些被动,本部门的工作被大家指指点点,而自己这个当家人却拿不出什么更高明的见解,显然是失职了。于是,他在大家都谈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提出了另外的意见,而且同样让大家耳目一新,引起共鸣。他是这么说的:“各位领导,谢谢大家对宣传部工作的指导!”说着就站起来向大家鞠了一躬,然后再坐下。因为他最年轻,属于小辈儿,所以大家对他这个举动并不反感,都眼巴巴看着他。只听他说:“我有个不成熟的意见,就是要在日报和晚报两家开展‘如何摆正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的关系’的大讨论。而且,每天都要把讨论情况公之于众。为什么这么做呢?因为,在金玫瑰花园项目问题上,两报开展了两**规模的宣传,一是宣传‘万亩大造林’,忽悠老百姓都去垫资种树,结果,四个县的大批善良的农民都掉沟里了;二是宣传金玫瑰花园是市重点,忽悠老百姓集资,结果,港川公司的马李亚娜卷款逃跑,把成千上万的老百姓都撂旱地儿了!两报为什么这么干呢?仅仅是因为个别市领导说了话吗?不,背后还有经济利益!据说,凡是写报道的记者,和责编、主编、副主编、社长,都拿到了可观的报酬!在这方面,港川公司是很舍得投资的!当初我在耳闻他们拿了高报酬以后就在想这个问题——这种报酬该不该拿?那些纯属忽悠老百姓的报道应不应该写?难道一讲商品社会,一讲市场经济,我们的报纸就失去立场失去原则了吗?报纸是不是发财致富的阵地?报纸靠什么赢得效益?我感觉,这些问题应该让他们报社自己去讨论去!让他们自己教育自己去!不知道我这么说是不是有道理,请各位领导发表意见。”
新闻媒体是在宣传部的管辖之下进行工作的,潘部长的话无疑是对自己开了一刀。聪明的宣传部长有可能在背后对报社人员进行批评或处理,不会在市委常委会上向报社开一刀。但潘部长这么做似乎更聪明,他想以这种方式显示自己的高风亮节。而宣传部长这么做了别人就更要说上两句。于是,副书记开口道:“潘部长的话有道理,我支持!在目前情况下,两报应该首先干好两件事,一是公开向社会道歉,承担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责任;二是宣传好冯小林和刘梅,特别是树立好冯小林这个优秀公安干警的正面形象。做好这两件事,是两报转变形象的契机!”副书记的话赢得一片叫好声。政法委书记也借机提出,两报要配合政法口的教育活动,大力报道公检法系统的好人好事。此时,丁露贞感觉够火候了,便加了一句作为总结:“现在这段时间属于过渡期,同时也是非常时期,在这个时期里谁不听从调遣,玩花活,软磨硬泡,我们都要坚决采取组织措施,绝不手软!”
这话显然是说给潘部长听的,因为这个会就是关于宣传部工作的会。别人犯了错误,而让自己挨一刀,是最冤枉最不值得的。于是上午开会,下午潘部长就把工作就布置下去了,这种速度和效率是空前的。他已经感觉到丁露贞对他是不够满意的。他如果连这点眼力见也没有,那就多年的机关白混了。但谁知两报接到开展自我教育和自查等一系列工作的安排以后,从文件中读出了要“戴罪立功”的意思,于是,他们不干了。两个社长一碰心气儿,便一起来到宣传部找潘部长。他们振振有辞地说:“我们当初发表那些文章都是孙海潮副市长安排和指示的,怎么能把责任一股脑推到我们身上?难道我们服从领导是错的吗?”
问题是现在孙海潮已经死了,是不是孙海潮安排的又怎么能说得清呢?于是,潘部长便抓住这一点做文章,说:“你们说这话是不是想逃避责任?你们感觉孙海潮反正死了,没法对证,所以瞎话儿就可以随便编吗?”其实,潘部长也知道,当初孙海潮肯定说了话,不然两报不会那么起劲。但报社和记者想赚外快也是事实。既然孙海潮已经死了,那就将计就计,将错就错,潘部长板上钉钉地把责任全部推到报社头上。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要让两报永远记住这个教训!于是,潘部长蓦然间就来情绪了,他的脸胀得通红,声音提得高高的,说:“宣传部安排的工作,你们一点马虎也不能有!甚至拿港川公司的好处也都得退回来!否则我就让露贞书记撤你们的职!别以为只有你们是人才,只有你们能干报纸,现在会写消息报道的小青年有得是!你们赶紧回去贯彻落实,耽误了最佳工作时机别怪我不客气!”
潘部长的一番话还真把两个社长镇住了。神鬼怕恶人。两个社长胸有成竹的理由在潘部长面前不堪一击。日报的社长突然换了一副笑脸,说:“潘部长,别急别急,工作还能不落实?谁敢?谁不落实我就不答应!喏,这是我们给报社工作人员办的图书大厦购书卡,嗯!”便将两个银行卡塞进潘部长上衣口袋。潘部长随手掏了出来,说:“你们别拿市场经济那套来对付我,我是平川市舆论界的瓢把子,现在露贞书记拿着枪顶着我的腰眼,你们报社不落实市委精神,不撤你们的职就得撤我的职,何去何从,你们看着办!”便将银行卡塞回社长手里,社长却笑嘻嘻地又推回来。潘部长一生气将银行卡啪的一声摔在地上。两个社长见此哈哈大笑转身就走。潘部长便愣住了,他们是什么意思呢?
事后,潘部长拿着两个银行卡到自动取款机跟前划卡,结果一下子出了一头冷汗,那两个银行卡敢情五千一个!他突然就想到了耳熟能详的图书大厦,那里面不光卖书,什么都卖,连两万一台的液晶宽屏彩电都有。所以,这两个卡别看上面印着“购书卡”其实就是改善生活卡。但潘部长敢要吗?不敢。如果是一个人送的,有可能他会犹豫一下,现在是两个人送的,他就一点都不敢犹豫,因为人家可以互相作证,证明你收受贿赂。可是人家代表单位送,似乎又情有可原。潘部长一时间思想混乱,不知道对这两个卡怎么处置。他一犹豫就把卡搁在抽屉里了,没有退回去。
于是,两家报社对社会迟迟不做道歉。市委常委会上定的事没有落实,丁露贞果真急了,她给潘部长打来电话说:“你提议的工作怎么没有落实?两报为什么迟迟不向社会道歉?”潘部长无奈,便揣上两个银行卡来到日报,将银行卡往桌子上一丢,说:“限你们最迟明天就登出道歉广告,否则就带着辞职书来找我。”结果,两家报社勉勉强强登出了道歉信,不过口气却并不绵软,曲里拐弯地绕圈子,话里话外是市领导的责任,与他们关系不大。潘部长便给两位书记写了告状信,说:“市委如果不换掉两个社长,我这个部长也不干了!”此为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