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旭日像是骄纵惯了的孩子,放肆地将它的光芒任性的从各个角落恣意舒展,从门隙或窗缝间逶迤的钻了进来,带着暖烘烘的空气晒在床上的女孩脸庞。
“雁菱,你该起床啦,否则待会儿又要迟到了。”傅志邦用他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拍拍女儿的脸蛋,带着溺爱的眼光看着女儿又再度的拉起被子遮盖住脸。
“雁菱,再不起来可要迟到啰!”傅志邦干脆将被子抓了开来,看着女儿揉着惺松双眼,睡意仍浓地坐了起来。
“爸,现在才几点?你每天都那么早把我从被窝里挖起来,又没有什么事”
雁菱打着呵久抓着头,不满地咕哝着。
暗志邦不以为忤的拍了她的脑袋瓜一下。“丫头,你忘啦,今天是你哥哥文彬要回来的日子,还不快些去梳洗梳洗,等你哥哥回来看你这样子,他不说几句啊,我就输给你。”
雁菱一听到父亲所说的话,两眼马上圆睁而且陡然散射出兴旧的光彩。﹁对喔,哥今天要回来我都忘了o也!爸,你说咱们要不要去机场接哥啊?”
雁菱说着从衣橱中拉出一件橘色细碎花点的衬衫和那条洗得有些泛白的牛仔裤扔在床上,趿着拖鞋,伸伸懒腰地向浴室走去。
“文彬没说要我们去接他,这孩子自从在澳洲机场打电话回来说已经到达后,就再也没消没息的。﹂傅志邦唠唠叨叨说着,在浴室外的厨房中忙碌地将瓦斯炉点燃。
“我跟他讲过好几次了,这长送电话的钱可省不得,像这样他也没说几时回来,我们就算要去机场接他也摸不着头绪啊!”“爸,哥还不是想多省下些钱,下星期就是你的六十四岁生日了,我们已经说好要请你出去大吃一顿。﹂雁菱将口里的牙膏泡沫吐净、啧咋着舌头的朝外头喊。
暗志邦将小白菜和豆腐一古脑儿丢进锅子里,趁空将电饭锅中的馒头拿出来,放到已经放盘榨菜炒肉丝,还有煎得嫩嫩的荷包蛋的桌子上。
“我说丫头啊,老爸这回又不是什么大生日,何必出去铺张浪费,咱们父子三个在家里随便吃吃就好,不必麻烦。”他说着洒下些切得细细幼幼的葱粒,随即将炉火熄了,把青菜豆腐汤端到餐桌上等着女儿。
雁菱挂好毛巾,朝镜中的自己做了个鬼脸。“爸,这是我跟哥哥的孝心,你就别再唠叨了嘛!况且这是我上班赚钱之后,第一次请你吃饭o也。”
将披肩的长发在脑后绑了个高耸的马尾,然后用毛巾擦着手的坐到餐桌旁。
“哇,爸,你每天,大早就煮这么多东西喂我,总有一天我会变成像日本相扑选手的。”
“胡扯,你瞧瞧你,瘦成竹竿似的,这要是在我们老家啊,送给人家当媳妇人家还不要呢!手爪子细得像鸡爪子似的,叫你干活八成会要了你的命。”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傅志邦接过女儿端给自己的汤,用力地喝得咻咻作响。“嗯,好。”
“爸,你怎么又来了,哥不是告诉过你喝汤是不可以出声音的要是让他听到了,他一定又要给我们上那么一大堆外国人怎样又怎样的课了。”雁菱用不赞同的眼光瞪着父亲,娇嗔连连地抱怨道。
宽容地笑一笑,傅志邦放下碗,看到雁菱将馒头掰了一半放回去,他不以为然地将那一半再放进她面前的碟子里。“雁菱,你要多吃点东西,你太瘦了。”
“哪会啊,爸,我这样叫做秾纤合度。人家我们课长的老婆前几天去减肥中心报名,乖乖,随随便便的买了些课程就花了九万多块,这还不包括那些什么减肥的啦,还有什么除脂、消脂的按摩霜,我们课长一听都要昏倒了。”雁菱比手画脚的说着,配上她生动的表情,使她看起来有如稚气未脱的学生。
暗志邦吃着早饭,看着眼前活泼的女儿。不如不觉中这娃儿都这么大了,想到当初他孑然一身自军中退役,根本也不知道该有什么打算,只好带着那笔微薄的退役金,背着小旅行袋坐着火车四处流浪。
那年他三十七岁,不上不下的年纪,也没啥一技之长。硬要凑和着说的话,大概就只会做点面食类的吃食。这还都是孩提时在灶下看着那些个嫂子大婶们煮饭时,耳濡目染学会的手艺。他是大家庭中的老幺,父亲生他时都已七十多岁,而他那做为继室的母亲在他三岁多时就害病死了,在老父也过世后,他这个老幺根本就是嫂子们和大婶们带大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经常在灶下跟着嫂子们学这些女人家的事儿的原因。
来不及长大就遇到对日抗战,接连过了几年苦日子,好不容易日本投降了,偏偏又碰上八路军一乡一乡的洗劫。为了把传家这条血脉给保下去,六十多岁的大哥咬着牙地将他托给同乡的亲戚一起逃难。谁知在第三天他就跟亲戚走散了,结果被好心的人拉去当充员兵,顶替别人的名字,这才在动乱的局势中有了安身之所,有口饭吃。
那年他才十八岁,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头。
撤退到台湾之后,他还是一心一意的想着要反攻大陆,早点回老家去跟亲人团聚。没想到一年拖过一年,转眼间都拖到他成了壮年人,他这才看破退出军旅生活。
退下来拎个小包包到处拜访那些早退下来的同袍之后,他不禁心生茫然之感,一个没有文凭,没有背景又没有钱的外省“老芋头”能干什么呢?
在他以前的长官家附近找了间小房子住下,他苦苦思索了几天之后,决定先从小生意做起卖包子馒头-.
起早赶晚的做出口碑之后,他的长官某天带了个女孩到他店里。据说那个本省女孩是个养女,现下她的养父预备将她卖到风化场所赚钱。在他刚听到本省人有那种恶习时还觉得不可吧议,因为在他老家养女养大了就是跟儿子圆房,叫童养媳。这是他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所以更加不能忍受。
那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女孩叫阿英,她因为以前在长官家帮过佣,所以才在养父带妓女户的打手去押人时,跑到长官家求救。
“傅志邦,我的意思是认为你这里也少人手,阿英我看她倒是挺勤快的。所以呢,我想叫阿英到你这里帮你,至于她养父那边,我会把钱算给他的,一个好好的女孩儿可不能送到那里头给断送了,你说是不是?”
“长官说的是,她留在我这是没啥问题,但那个钱可不能让长官付,我来付就好啦。”
推辞过一阵子之后,长官才接受由傅志邦出那笔赎身钱的主意,于是阿英就留在他店里帮忙。阿英不只是勤快,她简直是把傅志邦当成救命恩人般做牛做马的报答他。
再三的劝她都不肯听的情况之下,傅志邦只好给她钱当工资,没想到她也不肯收。这教他可伤透了脑筋,有一回在街上看到附近邻居太太们穿的那种漂亮的洋装,他临时起意买了两件送给她。看到她腼腆中露出欣喜的样子,他突然感到心弦动了一下。
他的好心情没持续多久,没几天就看她换回原先所穿整洁但缀满补钉的旧衣服和长裤,对于他的询问,阿英只是支支吾吾地红了眼睛。
细心的观察之后,傅志邦从邻居那些太太的嘴脸中知道了真相。这也难怪,自己跟她两个人孤男寡女地住在一栋房子里,省不得就是有些好事者要在那里蜚短流长的乱嚼舌根。
那天打烊之后,他叫住了阿英,踌躇了半天才吞吞吐吐的把话说出来:“阿英,我是个大老粗,年纪又一大把了。眼下看着是回不去老家,总得为往后盘算盘算,我这小店面是值不了几个钱,但是要肯做的话,总饥不死的。”
阿英没有吭气儿,只是把头垂得低低的,手脚俐落地刷洗着锅子、盘子,静静地听着他说话。
若是说到以前在军中吆喝那些小兵或出操,在在都难不到他,随便起个头他就可以训他个一两个钟头,还意犹未尽。但是碰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就是憋半天也憋不出个屁来,只得坐在一旁干着急的吹胡子瞪眼睛。
“你你倒是说话啊!”逼急了他也只能催她了。
“说什么?”阿英仍没抬起头,闷着头地反问。
“说说说看你到底有没有这个意思啊!我们孤男寡女的住在一个屋檐下,人家老是要讲闲话,我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老婆,你也还没许配人家,所如果有别的中意人了,那也不打紧,我就把你当妹子似的嫁出去,没关系的。”看到她头垂得更低,傅志邦慌了手脚地一再解释着自己的打算。
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似的,阿英只管使劲儿的刷着锅子,再将一篮篮的碗盘拖到后面用木板简陋搭起的架上。
“阿英,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党隼矗裨蛭摇备抵景罴钡每诔莶磺澹纳ψ哦潭痰奈宸滞罚行├Ь降爻蜃潘?br>
看她仍然没有动静,傅志邦心急之下倒也没想到男女授受不亲这档子事,他伸手扯扯垂头不语的阿英。她猛然的抬起头,反倒教傅志邦大吃一惊。
“阿阿英,你怎么哭了呢?”慌了手脚的他,只能在原地尴尬地直搓着手。
“傅先生,我这条命都是你救回来的,你我如果你不要我,我就一辈子当你的长工服侍你,我是决计不嫁别人。”阿英哭得梨花带雨抽抽噎噎地说着,还要跪下去。
“这这可使不得,快起来、快起来。”手忙脚乱地拉起阿英,但她仍是没有止歇的用手背抹着直淌而下的滚滚泪珠。“我哪要你当什么长工不长工的,就我光棍儿一个人,我是怕耽误你了啊!”阿英逐渐平静下来,抽着气儿的盯着他瞧。“傅先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了。还是还是傅先生认为我是个乡下人,配不上傅先生?”
“不,不,哪儿的话。阿英,你这说的是哪门子的话,我孤家寡人到台湾来,年纪又大你一大把,你就这么的跟了我,岂不是委屈你”傅志邦急得满脸通红的解释着,对于阿英,他是打心眼里的喜欢,这女孩勤快又伶俐。只是,由于彼此的年龄相差太悬殊了,所以他一直没敢让那份情愫泄漏出来。
“傅先生,那些我都不在乎,我只要有个人可以依靠,有片屋顶可以遮雨挡风就好了。而且,我现在已经是卖给你了,如果你不要我,我养父他们一定又会找上门要抓我押去卖的。”阿英哀怨的盯着自己的手指,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不跑呢?”
“跑?能跑到哪里去?我是个养女,养女有养女的命,除了认命认分之外,还能怎么办?”
面前的阿英谈吐之间充满了乡下女人的认命,而想想自己到台湾也这么多年了,反攻大陆已逐渐变成愈来愈遥远的梦想。想到自己年龄已大,却仍是孑然一身,他当下立即做出了可能是他这一生最好的决定。
鞭炮声后,只在店面中简简单单的摆了几桌酒席,就这样结了婚。婚后阿英就如同婚前般的勤快,而且陆陆续续生下了文彬和雁菱两个孩子,一家四口倒也其乐融融。
只是好景不长,在文彬十二岁,雁菱七岁时,阿英又再次怀孕,在医院检查出剧烈腹痛是由于子宫外孕之际,她已经因为延迟送医而始死腹中,导致大量出血而死在送医途中。
那天傍晚,在将近全黑了天际,坐在阿英的墓前,他看着流着鼻水蜷曲在怀中的雁菱,还有蹲在墓碑前挖着泥巴玩的文彬他突然觉得肩上的重担又加重了几分。
而十几年的父兼母职下来,最教他感到欣慰的是一双儿女都颇为成材,没有辜负他一番苦心。文彬退伍回来之后到一家汽车公司当工程师,常常奉派出国去参加大大小小的会议,这回他就是到澳洲去开会。
而说起雁菱,那可不是他这个当爸爸的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了,打小雁菱在这街坊邻居口中可是一等一的乖巧。她一毕了业就到文彬上班的那家汽车公司当会计,兄妹俩每天一起上下班,让他放心不少。
“爸,你在想些什么啊?人家都已经叫你好几声了。”雁菱伸出张开的五指,夸张地在他面前挥舞地说道。
缓缓回过神来,傅志邦宽容的咧嘴一笑。“没有什么,爸爸是想你跟文彬都这么大了,等你嫁出去后,文彬也娶亲,爸爸就老了。”
“爸,你才不老呢,人家说人生七十才开始,你现在还只是小婴儿哩!”雁菱从背后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将头抵在他眉头撒娇。
“去,去,你这小丫头就是爱跟爸爸胡扯,快去准备准备,咱们去机场接你哥哥去。”
“嗯。”雁菱难掩兴奋之情,将手边的碗筷弄得叮当响之后,这才连跑带跳的往楼上跑去。
“这丫头片子,长这么大个人了,还是毛毛躁躁的。”傅志邦嘴里念归念,手里倒也没闲着的将洗碗槽里的碗盘都洗干净之后,这才唠唠叨叨的走出去。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雁菱睁大眼睛瞪着外头,心里的喜悦就像有群鼓胀肚腩的青蛙般,正此起彼落地合唱着快乐的节奏,怦怦然地响个不停。
身旁的爸爸早已双眼合闭的梦周公去了,这是他的老习惯了,只要一坐到车子上,数分钟内即可入睡。
雁菱甩甩脑后的马尾,从镜片般的玻璃反映中,她清楚地看到对面排的那个年轻男子毫不掩饰的目光。那是对异性充满爱慕的眼神,她赧然地垂下眼睑,咬着唇发呆。
她明白那种神情的涵义,就如同她明白自己有着姣好的容貌一样。任谁都不能否认傅雁菱的容颜是如此的美好,圆又有神的眼珠亮晃晃,直挺又秀气的鼻梁,高耸的额配上略方而有型的唇,自幼她就时常被误认为是混血儿。
而最令人恻目的是她浅琥珀色的长发,混杂粟褐色的平顺发丝飘飘然地垂侧脸庞。加诸以上几点,使她自年幼时起即时常接收到那种讯息。
但对初长的雁菱而言,爱情之于她是如裹着五彩糖衣的糖果般的吸引她,但却没有勇气伸手用力抓一把。因为她来自如此辛苦孤单的家庭,她明白世界没有白吃的午餐,所有的获得必然伴随着付出,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现在对傅雁菱而言,最重要的是好好的赚钱。爸爸为了她们兄妹已经操劳得全身都是病,年纪也一大把了,所以她一毕业就暗暗立誓:一定要努力赚钱,让爸爸过过好日子。
车子从南崁流下交通道,看着那几栋耸立在那里青绿色的大楼,她病捌鹧劬Φ卮蛄孔拍巧贤飞亮恋暮娇展久帧3底幼咦咄#懔馊滩蛔辉倬倨鹗滞螅扑阕攀奔洹?br>
往常文彬都会事先通知他到达的班机和抵达时间,但很奇怪的,他这回并未打电话回来,手中的时刻和班机号码还是她打电话到公司去问出来的。
扮哥可能太忙了吧!雁菱在车子绕过一个大弯道而朝航站大厦驶去之际,如此的告诉自己。
“爸,起来啦,已经到站了。”她轻轻地推推身旁的爸爸,低着嗓门叫醒他。
打着大大的呵欠,傅志邦伸伸懒腰。“已经到机场啦,丫头,咱们有没有迟到?”
“没有,我们先到入境那头坐着等哥哥吧!”雁菱拉着老父朝入境大厅走过去,里头早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看着电子告示板上密密麻麻的班机时刻表,雁菱已经感受到那股跃跃欲试的兴奋在心中发酵。
“爸,你坐在这里看电视屏幕,我到前面去等。”雁菱说着就要往前面的人堆中挤过去,但父亲却拉住她。
“雁菱,你到前头凑什么热闹,坐在这儿看电视,等见到文彬出来,再过去不就成啦。”
“爸,人家等不及嘛,哥这回到澳洲出差了一个半月,人家想他嘛。”雁菱说着向后退而猛然转身的撞到人,她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双擦得油亮的靴子,顺着笔直的裤管直上,那双宽厚的大手正扶助身势有些不稳的自己,周身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古龙水和权势感,她咬着下唇的让眼光顺着那身昂贵的行头往上望去那是个神祇的浮雕!她暗暗地在心中低语着。那个人年约三十四、五,微鬈的鬈发不驯地披在额前,浓眉大眼,直挺的鼻子在鼻梁处看得出来有断裂过的痕迹,厚厚的唇瓣紧紧地抿着,不,不只是他的唇抿得好紧,连眉头也皱得紧紧的,顺着他的眼光往下瞄,雁菱暗叫不妙地看着他被自己拉在手中的领带。她赶紧放掉那条领带。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时之间没有注意到”雁菱还没说完,他已经扬扬眉放手转身就走。
“雁菱,你看看你,这么大个人还冒冒失失的。”傅志邦全看在眼里,他拉过女儿低声地数落着她。
雁菱伸伸舌头耸耸肩。“爸,没办法,我就是改不了这个性,你要念等我们接到哥回家之后再念嘛,我到前头去看哥出来了没有喔!”
雁菱这下子可不敢再横冲直撞了,她左右迂回、小心翼翼的闪过许多伸长脖子,焦急地谈论着的人。最后她好不容易挤到一块大大的透明玻璃板前,喘着气地张望。
人潮一波波地从那两扇厚重的门后涌出,再和她身旁的人们招呼,相拥再一起离去。身畔的人们一批又一批地更焕着,时刻表上的时间也一再向后延伸,但她还是没有见到哥哥文彬。
“雁菱啊,我们都已经在这里等了三个多钟头了,文彬怎么还没有出来?”傅志邦纳闷地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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