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的照像的拍电视的写报道的,总共好几百人呢。走乡卖艺的瞎王留见多识广,他神神秘秘地对大伙说,你们还没听说吧,县城里各大路口早几天头里都戒严了,我们想去唱地摊戏都不叫我们去。公路上站的全是警察保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跟抓在逃通缉犯一样。
闲言叙过,书归正传。单说这天一大早,天刚朦朦亮,村长就在大喇叭里报告了大家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麦苗青青油菜花黄,上级领导今天到咱庄,千家万户齐欢腾,好像那春雷响四方。村长声若洪钟地要求大家伙儿立刻行动起来,圈好自家的猪,拴好自家的驴,看好自家的狗,管好自家的鸡。吃得饱饱的,穿得好好的,有粉都搽到脸蛋子上,精神发抖面貌一新地迎接上级领导的莅临指导。大伙儿被广播喇叭聒噪得睡不安生,早早地从被窝里爬起来,男人找西服,女人描眉毛,小孩着花衣,老人穿新袄,连一向没有刷牙习惯的光棍穷汉五保户们也找来牙膏牙刷洗脸盆戳进嘴里咕咚咕咚胡乱捣腾起来。刹那间村子里可就乱喽,瞎王留带着秧歌队在十字街口咚咚咚呛呛呛地扭了秧歌舞;村办小学里的音乐老师老吕领着一群孩子们在村口站起了方块队唱起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还有那些没用的闲人也不能闲着,村长给他们每人手里发一面五颜六色的三角小旗,让他们齐刷刷站在十字街口的大道两边,伸长脖子瞪圆眼睛等着望着盼着,随时准备跟着赵忙郎一起高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村长那厮自然比平日更忙,屁股后面像挨了马鞭子,一个劲儿地窜腾,来来回回跑得四蹄不着地儿,又是交待外事纪律迎宾规则,又是强调各司其职各负其责,还不时黑起脸来警告大家不要乱说乱动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否则就要罚款牵牛抱走家里的彩色电视机。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霞光万道山河增辉。上级领导来了,上级领导来了。随着人群中一阵骚动,大伙全把脖子伸长了向村口望去。只见那远远的官道上人喊马嘶、车轮滚滚、旗幡招展、烟尘蔽日。渐渐地看清了,前边是清一色的摩托车开路,后边是骑在马上的御林军紧紧跟随。再往后面看,一杆一杆的大旗密密匝匝,猎猎飘舞,恰似平地里擎起了一座杂花树林。走近了才看清,一面旗上画了个白胡栏圈住个白兔子,一面旗上画了红曲连围住个黑麻雀儿,一面旗上是一只长尾巴鸡在跳舞,一面旗上是一条长着两个翅膀的狗,还有一面旗上是一条曲里拐弯的大莽蛇缠住个金光闪闪的大葫芦。旗后面还有些人用长竿子举着红漆漆的粪插子和镀了银的木匠斧子,还有甜瓜苦瓜马镫子,铺了雪的鹅毛扇子。这些个稀奇古怪的人,举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穿着些奇形怪状的衣服,真是少见,煞是作怪。后边跟来的车上驾辕的都是高头好马,齐整整不见一头毛驴和杂毛骡子,车上头还张着黄罗伞,左晃右摇的,伞把子扭扭曲曲,车前头乱哄哄跑着的是开路的保驾的照相的拍电视的,车后边跟着的是些个端茶的倒水的掂包的扇扇子的,车里还坐着些个十七大八岁的娇闺女,看她们一个个脸蛋子涂得白白的,嘴唇子抹得红红的,身子上喷得香香的,头发上弄得卷卷的,众星捧月般地围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争献媚态,乱吐莺语,恰似那苍蝇逐臭,又好像群蜂采蜜。嗄吱吱吱一声响,车子在村口停了下来,车门一开,从里边出来一位神采奕奕红光满面的大汉,左手扶娇娃,右手揽婵娟,脸儿仰得高高的,脖子挺得直直的,看见俺们这么多人就跟没看见一个人一样。俺刚待要挤上前去看个纠竟,就听见呼啦一声响,村长带着王乡老一班人猛扑了过去,村长抢先握住那大汉的手,眼含热泪连声高呼高祖万岁万岁万万岁,王乡老这边厢忙不迭地又是磕头又是做揖。那大汉面带微笑挥手致意,轻轻地说出一句,乡亲们好啊。大伙儿不待话音落地儿,一齐高呼,皇上好!皇上万岁!那大汉又说,爷们儿辛苦了。大伙儿欢声雷动、同声回答,为人民服务。
我老汉年过半百,老眼昏花,咋也看不清爽,怎奈天生的爱看些热闹的习性,好瞅点儿稀奇毛病,到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侧了膀子拼了老命往里挤,挤到近前伸着个头只管细看,这一看真真是差点没把俺的肚皮气破,你道那大汉他是哪个?原来是俺的老相识,且听我细细数来,他祖上姓刘,他婆娘本姓吕,俺两家原是多年的老邻居。他当过几天亭长,仗着手里有点权东家吃西家请四下里打秋风,一天到晚把那张脸喝得赛过孙猴子的屁股,喝醉了他就撒泼使性六亲不认,把老婆当扫帚,把丈母娘当老母猪。他老丈人是个教书先生,还会看相算卦哩,当了多年民办教师老也转不了正,愁得胡子都白了。俺俩小时候就在一起玩过尿泥,还一块偷过东院的枣西院的梨,南坡的玉米北岗的瓜,上山打过兔子下河摸过鱼。长大后又曾在一块喂牛切草,拽耙拉犁。后来因为年景不好,他又不正经干,弄得家里经常是缺吃少穿寅支卯粮,穿个裤子连屁股都遮不住,得了个绰号刘光腚。平日里他可没少到俺屋里借东借西,今天要一升麦,明天量一斗米,借出去的东西总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哪一回都得我追着他屁股后面要半年,逼急了他就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老子没钱,要命有一条,闹得两家也生过几场闲气。唉,他这人就这样,嘴甜皮厚,寡廉鲜耻,能唬就唬,能混就混,得过一日是一日。有一回被俺逼得实在没办法了,索性把自己家那二亩地也卖了,当时说好的价钱,交割的时候他硬多要了俺三两麻皮儿外加两升好米。他欠人家王乡老的酒债,每回还钱的时候都得让人家再多饶他两壶好酒外加一个黄澄澄的道口烧鸡,不沾点便宜他就浑身不舒服,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这可不是我在这儿瞎说,帐本上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想赖是赖不掉的。后来他当了亭长,手里有点小权了,就变着法地假公济私,欠我的钱,他就从提留款中少提几个,算是对我的补偿了;借我的粮食,他又从大伙交的公粮里偷偷给我扣除掉,反正吃亏的都是公家,便宜的是他自己。我还能不了解他吗?唉,前几年在乡里实在混不下去了,听说他领着一帮人出外胡混扯旗造反去了,谁也不知道混得啥样,现在却猛不丁地就回来了,你说你回来就回来吧,咋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呢?我当是谁呢,什么汉高祖?你就说你是刘三谁还能不认得你,那些过去的事儿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咱乡里乡亲的,谁还能硬揪住你的脖领子给你算总账不成?唉,这小子,回来就回来吧,偏偏还改了姓更了名,叫个什么汉高祖?你以为你穿个马甲我就不认得你了吗?”
想那皇帝,原与我等平民百姓一般为人生父母所养,他爹的种子并不比别人饱满,他娘的土地亦不比别人肥沃,一般的生产工艺,一样的孕育过程,都是十月怀胎,同样呱呱坠地,既非三头六臂,又无七眼八足,有何特异之处?什么天命所归,大数已定,梦与神遇,已而有娠,金龙入怀,赤蛇堕胎,祥云环绕,瑞气满门,堂室生辉,异香遍体,不过是后世腐儒仰羡富贵穿凿附会,冀望龙鳞叨光,无异佛头着粪。谁个还就信他?如今世事变迁,朝代更替,白驹过隙,数千年矣。且看当今之世,科技进步,文明昌盛,民主教化,渐入人心,以法治国,已成共识。然而若谓封建余毒,腐儒之论,了无市场,余不敢深信也。何者?俗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百代之制,濯而未清也。浸淫先王旧制,墨守陈规陋习,倾慕帝王威仪,企望黄袍加身者,无论庙堂江湖,代不乏人。更有那寻章摘句之徒,舞文弄墨之辈,身处茅牖,心慕宫阙,无由报效,形诸笔墨,遂以穷经皓首,翻捡旧章为能事,瓦砚秃管,纸上涂鸦,搜罗陈简,屈意演绎,为那封建帝王涂脂抹粉、画影图形,借尸还魂,树碑立传,致使一代暴君,转成明主,误国奸雄,反作英杰,真个是淆乱视听,溽染耳目,蒙昧人心,误尽苍生矣。想我华夏国土,炎黄子孙,脱离帝制,不足百年,科学民主之风,现代文明之制,尚未吹开千尺冻土,万里冰河,倘坐视腐论行世、谬误流传,使芸芸众生弃法治而慕人治,居常以草民自贱,遇讼望青天垂怜。面对荧屏,争相羡鱼,目睹帝王,咸怀感戴,乃至复萌圣德之君拯万民于水火、明达之主解百姓于倒悬之想,岂不与那倒退复古何异哉?此风不刹,此患不除,吾侪将何以面对毕生致力于民主革命的先驱孙中山先生于地下?思想致此,不能不使人悚然惊觉,夜不能寐。乃不揣学识浅薄,率尔命笔者,正为激浊扬清、匡扶世风也。虽肝脑涂地,毁谤缠身,亦不敢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