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夏天的那场大水,几乎冲毁了我全部的关于故乡的记忆。大水过后,爷爷从老家来,带来一件黑色的老式中山装,样子很破旧,领口和袖口都有磨损过的痕迹,微微的有些发白。爷爷说这是政府发放的救灾物品。
转眼就到了秋天,天气渐渐地凉了起来,有一天母亲拿出那件中山装让我穿上去上学。我那时实在也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穿,有这样的一件中山装,应该说是很体面的。只是这件中山装过于大了,穿在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身上,下摆几乎要盖住了膝盖儿,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那样的年月,有这样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已经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了。
来到学校,同学们的眼光便都齐刷刷地聚焦在我的身上,目光中带着几分新奇和调侃。嘻嘻,这小子打哪儿弄来这么一件衣裳,周武郑王的样子,像个国家干部似的,真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滑稽。那时候和我同桌的是一个叫作张晓光的同学,大概是叫这个名字吧。上课的时候问我,你咋把你爸的衣服穿来了,冒充国家领导呀?我说,你管呢,这是我的衣服。
张晓光爱在课堂上说话,尤其是在上那位教外语的女老师乔老师的课时,他的话好像特别多,特别兴奋的样子。常常把年轻的乔老师气得在讲台上瞪着眼睛张口结舌,脸上隐隐约约的雀斑变得越来越清晰。这样一来便有那爱打小报告的女生偷偷向班主任刘老师进行了汇报。刘老师很生气,与班里的干部商量要开一个张晓光的批判会,并安排了几个班干部作重点发言。
开批判会的那天下午,女班长刘婕忽然建议让张晓光与我换换衣服,因为张晓光经常穿一件他父亲发的那种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像个劳动人民,与批判对像的身份很不相符,于是,他们就想到了我的中山装。那时候,不管是在电影里还是在戏剧舞台上,穿这种老式的黑色中山装的几乎清一色的都是坏人。这个建议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刘老师的赞同,于是,张晓光就穿着我那件黑色的中山装灰头土脸地站在讲台上接受大家的批判。至今我还记得女班长刘婕的精彩发言“东风浩荡军号响,八亿人民上战场。一小撮隐藏在黑暗角落里的阶级敌人贼心不死,负隅顽抗,妄图复辟资本主义,让我吃二遍苦,受二荏罪,我们坚决不答应。”“在这里我们要正告张晓光同学,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想把复辟资本主义的梦想寄托在我们第三代第四代人身上的企图是决不可能实现的,希望你悬崖勒马,重新做人,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女班长义正辞严的发言让全班同学听得是毛骨悚然,窃笑不已。
批判会结束以后,我就死活不愿穿那件老式的中山装了。后来参加工作以后,每当单位组织给灾区人民捐款捐物的时候,我就会忍不住想,这些我曾经穿过的旧衣裳,会穿在一个什么样的人身上呢?又会在他的身上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我是想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