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锦红团龙领袍, 长发皆束于玉冠之中, 金石般清贵的丰姿,在流光摇曳下,俊艳绝伦。抬眼望着栏外那片夜空,目光一如那日与她并立在玉兰树下时的专注。
她手里提着灯, 步步向他走来。那瞬间, 他仿佛有所感应,侧颜而望,凉凉的目光所及的这一瞥正正地对上她的视线,之后一眼万年,天光年月, 点滴之间, 再也不能移开。
莫菁立在跟前行礼,低着头感受那片阴影一点点地靠近, 吞噬着自己。
他背着光看她, 缓声道起。眉眼忽而浅笑一下, 暗含温凉, 如同千里的孤坟, 不思量, 自难忘。
“再陪我看一回星星吧。”他道。
这次自称“我”,而不是“孤”。
莫菁仍有些茫茫的,只应诺。
君璟延说起从前, 儿时在亭洲, 祖父带他去放风筝, 瘦沙燕高高地挂在天空上,他舍命地去追;还有在藩王府的那些日子,身边年长的贴侍怎么在祖父的授意下操练他,比如半夜里睡得再香也要保持五分警惕。门外会有人突然敲锣鼓,可即使如此,他也会每每被惊得手足无措,起来穿戴衣物后兵荒马乱地去翻墙头。祖父在底下鞭策,那时他还小,身量不足,爬墙没几次成功,几乎每回都摔墙头根上。
他的嗓音如同春水洇过般柔和,听不出一丁点的孤苦或是哀寂,反而是充满缅怀和向往的。絮絮叨叨地,就象跟一个久别重逢的故友在畅谈旧事。
可又怕自己说太多,冷落了她,时不时地,不再望向那片晴朗的星空,反而侧首看莫菁,漆黑如渊的眼眸似罩着一层迷蒙烟水,很是平静,可一笑时就仿佛湖面起了褶皱。
“我……是不是说太多,让你觉得无趣了。”他略有歉意地垂下眼眸,此刻的姿态反而不像个帝王。
莫菁久久未语,她只是不忍心,最终还是选择摇摇头。
他这才似松了口气,象个孩子般,露出一个由心而生的笑容。
莫菁从别处拿来两壶清酒,是去岁就埋在院子里的桃花酿,入口甜而使人微醺。今夜有月有星,再有酒点缀总是相宜。
两人并坐在玉阶之上。在她独居的住房院子里,没有人来打扰他们,就像被锁在笼子里的两只蝴蝶,安全又隐秘。
莫菁将提灯搁在冰凉的青砖。若此刻,他暂且放下这个帝王身份,彼此之间都是平等的,她很乐意与君璟延如同交友般坐下闲谈。
饮一口桃花酿,薄酒将他苍山绵延般起伏的唇线浸染得潋滟生色。
他又跟她说起十三岁的时候,受封于文成先帝遗诏,与当年被皇父遣回藩地一样的经历,又一路从亭洲回到了帝都。
每一回浩变都似乎要死一批人。离都时死的是从前母妃进宫的随扈;后来文成帝一死,君璟延成了君氏皇室唯一的血脉,返都登极,没想到做的头件事便是在摄政内大臣的指引下颁旨让祖父等护送的一行人饮鸩自裁。
祖父死时满脸血泪,在那场战争中心力交猝。那双浑浊的双眼掩在一头蓬乱如杂草的白发下,如同厉鬼索命般紧紧缠绕着坐在宝座上瑟瑟发抖的他。
还有那把苍老枯哑的声音,至死不休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延儿呀,莫要让祖父枉死……
临死的叮嘱犹如魔音,很长的一段时间将他笼罩在恐惧的阴影之中。生平第一次杀人,年少时还懂得过后要躲在雕床上盖着被子哭上一哭,可日子一长,他逐渐长大,看惯了流血与生死,再也学不会哭泣,甚至都记不起当年何月何日下的召令将祖父赐死。
君璟延将酒放在漫着寒气玉阶上,他抬手,朱红的袖口里露出白洁修长的指,遥遥地指向万丈穹窿某个位置,熙和道:“对了,织女星就在那里。不过你不懂星象,想必不知道怎么认得。不防把最耀眼的那颗当成你要找的织女星。”
莫菁饮一口桃花酿才道声嗯。
夜深人静,流风飘过。桃花酿撞击酒坛子的声音清亮得就像是泉水击石一般好听。
君璟延犹豫着开口又迷茫地问:“我不是个好皇帝,可是……能勉强算得上是个好人吧?”
他见她似很不认同,眉头颦蹙的样子多少看起来有些阿灵的影子。但她愿意这样安静地坐在身边听他说会儿话,若是阿灵,必定是要拒绝的。他曾将自己与阿灵当作夫妻看待,可之后……之后的事不说也罢,阿灵的死他多少也负些责任。
“你是好人……”莫菁沉吟,是在反问,“那你的祖父是怎么死的?还有,之前庭山你利用荭莺假递消息,又借刀杀人让瑛酃替你除去亭洲王和班太后。数位御前女官又是怎么死的,荭莺还不知晓个中隐情吧……”
“哦,也是。”他有些恍然大悟地应道,语气多少有些沮丧,可仰首目视穹窿时双眼却是深邃宁静的。
莫菁没有再说下去,两人都许久沉默不语。
君璟延在想,或许她不再说是觉得刚才所言太过,怕被怪罪。这一切都是杞人忧天,她该毫无顾忌的,因为说的是事实。
许是伪善太久,连自己都有种自己是好人的错觉。
其实不愿意走到那个地步,可人生已经是这样了,又有什么办法。明明竭尽了全力,甚至用尽了手段,可一切都如水滴入海,简直叫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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