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经有过许多要好的朋友,但渐渐地,可以长谈的朋友少了,可以默默静坐的朋友则完全没有了。大家在一起,除了谈赚钱,谈升官,谈明星的绯闻,似乎再没有别的话题。可是,他不,他像一个宽容的长者,一个重情的乡党,他只谈过去,只谈典故,只谈眼前的风景,这让我感到无比的从容和温暖。他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样,什么金钱、地位、权力这样一些成年人当饭吃的东西,他点滴也没放在嘴上。没想到,因为脑子网络有时连接不好,现在的他,居然把年少的单纯和中年的成熟深刻丰富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像一个单纯的诗人,又像一个得道的禅师。当然,由于偶尔脑子会网络不好,会突然爆一两句有点费解的话。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理解和欣赏。我有足够的耐心和信心等待他。网络不好,稍稍等待一下就是了。一个二十四小时都异常“正常”却思想平庸见解庸俗的人还是一个二十四小偶尔会有几个几秒钟网络需要我们耐心等待的人更好呢?甚至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现在是他的一个女同学,然后在一种和风细雨的闲谈中,慢慢地被他俘获,然后,让我们彼此如获至宝地成就一段别样的神圣的爱情。
也许,我对他的这份欣赏和不平,也慢慢地影响了他。慢慢地,他的那份平和少了,不安多了,甚至还有不平。有时候,他会突然想到似的说:“妈的,妈的,怎么会这样。”虽然,我不能具体说出他的“这样”是怎么样,但听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却能够确切感知他的内容,他的不平,他的委屈。
那段时间,我可能去他家真的太勤了,我发现,我爱人常常会像只小鹿似的惊恐地望着我,我对她笑笑,她居然不知所措地躲躲闪闪地笑了;我的父母开始成双成对地出现在我面前,好像来看望一个病人似的,充满慈祥地坐在我面前,慢条斯理地劝我。我总是说:
“都什么事啊,就当我去村里散步是了。他这又不是什么非典甲流,又不会传染,怕什么啊。”
可是,他们大声地说:
“怕什么?我看就怕传染啊。”他们说,已经有人在背后议论我了,他们觉得我好像也有点不对劲了,脑子信号有时也有点问题了。当然,我不会相信这会传染,但是,我也不想让家人觉得我没有把他们的话当作话,所以,那一段时间,我去他那儿渐渐地少了,一般一个星期只去一次。
家里人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他们的下一口气似乎还没吸入,我又开始频繁地往他家跑了。他们的神情越来越紧张,试探的话越来越多,甚至,爸爸有时会急昏了头似的问我:“一钱,100—3=多少?”
“你怎么又老是往他家跑了?”我爱人像小鹿似的惊恐地问。
“哈哈,因为他相亲了,我得帮他看看,帮他把把关。”
“相亲?”她似乎无限怀疑地盯着问“他?”
“是,这段时间隔三岔五就有女人上他家来相亲。他叫我帮他做个参考,顺便也帮他宣传宣传。”我对他的相亲,充满好奇和信心。
“宣传?还敢宣传?宣传什么啊?”她吃惊地望着我,好像我在胡言乱语似的。
“宣传宣传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男人要找个女人了。”
她没再说什么。这让我有点失望。我还想着,刚好可以借这个话题跟她说说他是怎么优秀的男人,我想告诉她,他最多只是偶尔有那么一小会儿脑子信号不好,稍等一下就没事了,他就像一件限量版名牌衣服,只是线头有点瑕疵,只好打折贱卖,和他结婚,是多么合算的买卖。她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我也并不着急。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我会以枕边风的方式慢慢地向她宣传他是一个多么难得的男人;何况,现在,我还急着要去他家里看看这个新来的女人,他已经给我发来短信:
“人来了,进来帮我把把关。”
当我赶到他家的时候,远远就看见有个红色的身影坐在他家的院子里。这么个女人的影子在他院子里一坐,远远地看去,感觉整个院子,整个家,甚至他整个人,他家门前的这条路,都生动了。我突然觉得,他想找个女人的决定真是太英明了,他的确需要有个女人来证明证明了。
“我高中同学,好朋友,包一钱。”我刚一在他们旁边坐下来,他就向她介绍我。
“周小英,你叫他小英是了,我们旁边郭岙村的。”然后,他又向我介绍她。
他们两个人相视一笑,好像一对老相好似的。我也跟着他们笑笑。
“我二十五岁了,你呢?哈哈,现在人叫人反正也不管年龄和辈份了,你叫我名字小英是了,我就叫你一钱是了。”她边说边笑,声音响亮,大大方方。我仔细瞧了几眼,觉得这女人还长得不错,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样子。感觉和他,正好是一对。
“他没跟你说我的事吗?”她笑着问我,又笑着望着他。
他太师一样坐在椅子上,笑看着我们,好像他决定把接下来的一切事情交给我定夺似的,好像他金窝藏娇,今天忍不住把她带出来给朋友见识见识似的。
“没有。我”
“没有?哈哈,对了,是没有。对啊,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刚刚才见面。”她笑得很开心,差不多要喘不过气来了。她笑着,身子在椅子上扭动着,把那丰满的身子在衣服里扭得锋芒毕露。
“那我说吧。我刚才对他说过了,现在再对你说一遍。他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的事都要让你参考。他还说,你还是教书的,教高中。教高中,那真是很高啊。我二十五了,不久前刚离的婚。因为结婚不久,还没有孩子。他和他家人都不要我,说我不会做生意说我不会说话什么的,我也没办法,总不能懒在人家家里不走吧。其实,我知道,他们说我什么,只是一个借口,他一定是被什么狐狸精给迷上了”
“他的事情,媒人婆跟我说了,说他以前脑子这里得过点病,说是现在好了。好了就好了。只要不会打人就好。男人最怕的就是会打人。你们不要看我长得壮壮实实,打架还不是男人的对手”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很多。她说了一口气,停下来笑看着我们,看看我们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整个院子静静的,她就忍不住又说了起来。我想,如果我们就那样笑笑着看她,不打断她的话,她也许会一直说下去,我们根本不用什么媒人,就可以把她了解的一清二楚。
但最终我们还是不约而同地打断了她的话——这再一次显示出我和他的默契——也许是我们真的不想一下子知道她那么多隐私的东西,毕竟八字还没一撇啊;也许,我们都是耐得住寂寞的人,我们都觉得,几个人坐在一起,来几段或长或短的静默一点都不尴尬;当然,也许可能是因为天色渐晚了,她不知不觉得已经从下午讲到傍晚了,我们该准备晚饭了。
“周小英,时间不早了,要不,你留在我们这里吃饭吧?”他打断她的话,看着她说。
“我?好啊,好啊。”她高兴说道,好像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待遇似的“我会烧饭做菜,我来给你们烧饭做菜。”
她的饭菜还真的做得不错,她对自己的手艺好像也很满意,吃饭的时候,她好像还是害怕沉默,每夹一口菜,每扒一口饭,她都忍不住要说一句话。但是,那天晚上,她吃得饭菜比她说的话还要多。那天晚上,种种情形都表明,她俨然成了这家的主人,而我和他倒成了仔仔细细的客人。
那天晚上,当我们把她送走以后,我们相视一笑,不再说什么。那份被整整打挠了一个下午的寂静终于又回到我们的身边。只是,我们心里都清楚,今天,在这份熟悉的静默里有一些痛苦和无奈丝丝入扣纠缠着。我不用表态,我也知道,今天这个他那里首先就通不过了。说来也真是又好笑又好气,这些媒人,也不知怎么的,尽是找来这样一些怪怪的女人。
前几天,我们一起去看了一个女人,和今天的刚刚相反,半天时间她硬是一句话都没说,不仅如此,半天时间,她硬是没有正眼看过我们一眼,偶尔瞟一眼,也是躲躲闪闪的。有时候,我们起身倒水经过她身边,她就会突然紧张起来,好像随时准备逃跑似的。幸好我们两个配合得还好,我们自说自的,谈笑自若,或者干脆沉默着彼此望着发呆,总算把半天时间给打发了。那天,我们没有从她那儿了解一星半点的东西,倒是把我们的东西叽哩呱啦地全倒给她了。事后,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开玩笑说,谁要是娶了这样的女人,一定会觉得自己是在做孽——她简直就一个幼女啊。没想到,过了几天媒人却来说,她对他印象还不错,跟她结婚可以,但是最好不要在一个房间,不要在一张床上——媒人说着说着,也顾自笑了,说这还叫什么结婚啊。不过媒人又说,她硬是说他也许会同意的,所以说什么也要叫媒人把话带到。
那天晚上,我们在沉默中把月亮送得老高老高。在回家的路上,我真切地感到夜已经深了——月亮是那样高远,月光是那样洁白清冷,一路经过的村子,是那样的沉静。我不知道,明天或后天,他会让我见识怎么样一个女人。可以肯定的是,他还会继续进行他的相亲,他需要一个女人来证明自己,也证明这个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