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应该知道,什么都得牺牲,放弃较好的希望。加之,这只是个开端,积蓄上几千法郎,为的是让我以后自己站稳。”
他的父亲马上就信服了:“这事儿,这倒是真的。花两年功夫,你能赚上六七干法郎,仔细花的话能够你用一阵子。你对这怎么想,鲁易丝?”
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低说:“我想皮埃尔有道理。”
罗朗先生嚷道:“我会去对布兰先生说,他,我很熟!他是商业庭的推事,而且他管着轮船公司的事务,我还有勒宁先生,一个和副董事长很熟的船长。”
让问他的哥哥说:“你愿意我今天就去试探,问问马尔尚先生吗?”
“噢,我很愿意。”
在想了一会儿以后,皮埃尔又接着说:“最好的办法也许还是写封信给我在医学院的那些老师,他们对我很器重。人家这些船常收些平庸人材。从马——露赛尔、莱缪梭、弗拉欧和波里格勒几位教授那儿来几封很热情的信,会个把钟点就把事办妥了,比所有含含糊糊的推荐都好。只要由你的朋友马尔尚先生交给董事会就行了。”
让完全同意:“你的主意真好,真好!”于是他微微一笑,感到定心了,几乎有点感到高兴,觉得成功在望,而他正在受不了长时间的苦恼。
“你今天就给他们写信。”让说。
“马上就,立刻办。我去。我今儿早晨不喝咖啡了,我太紧张了。”
他站起来就走了。
这时让转过身来对着他的母亲说:“你呢,妈妈,你有什么事要做吗?”
“没有我不知道。”
“你愿意陪我到罗塞米伊太太家去吗?”
“啊啊好的好的”
“你知道我今天必须到她家去。”
“对的对的确实该”
“为什么这么说‘必须’?”罗朗问道,他已经习惯于经常听不懂人家在他面前谈的话。
“因为我答应过她要去。”
“啊!很好。这就不同了。”
他接着填他的烟斗,那位母亲和儿子上楼去取他们的帽子。
当他们上了路的时候,让问她说:“你愿意挽着我吗,妈妈?”
他久已不把胳臂伸过去给她,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于并肩走了。她接受了,于是倚着他走。
有一段时间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后来他开口了:“你瞧,皮埃尔完全同意由他走开。”
她喃喃说:“可怜的孩子!”
“怎么说可怜的孩子?到洛林号上去不会受罪的。”
“不会我清楚,可是我想起了好多事。”
她低着头,想了好久,合着儿子的步伐走,后来用很含混的声音说,使人有时以为她是在总结一个长时间以来的秘密想法:“真遭孽,人的这一辈子!要是偶尔找到了一点儿幸福,让自己沉醉在里面就成了罪过,而将来就会为此付出巨大代价。”
他声音很低地说:“别再提这事了,妈妈。”
“能行吗?我总在想这事儿。”
“你会忘记的。”
她仍不作声,后来,深深抱憾地说:“唉!要是我嫁的是别人,我会多么幸福!”
现在她的火气冲着罗朗老爹,把她的错误和不幸一古脑推倭到他的丑陋、他的呆傻、他的笨拙、他心灵的迟钝和他外表的平庸上。是由此,由于这个男人的庸俗,她该当欺骗他,以致他们的一个儿子曾经绝望,而且向另一个儿子痛苦之极地坦陈了可以刺伤一个母亲之心的忏悔。
她低声念叨:“让一个年轻姑娘嫁给我丈夫那种男人真是可怕。”让没有接茬。他在想那个一直到现在为止,他曾以为自己是他儿子的人,也许想起了长期以来他就曾因为父亲的碌碌无能而感到的烦恼、他哥哥没完没了的嘲讽、别人的鄙视和冷漠、乃至女仆的轻蔑,所有这些有没有使让心理上对母亲叫人惊心的坦白作好准备?自从他成了另一个人的儿子以后,这个父亲对他的意义已经变了,变小了;而且经过昨晚的巨大精神冲击,他所以不曾产生母亲所害怕的,逆反性的、基于愤慨和恼怒的反击,那是由于长期以来,他内心曾不自觉地对自己是这个憨厚傻瓜的儿子感到过委屈。
他们到了罗塞米伊太太的房子前面。
她住在圣奥德雷斯路上,一幢她自己的大房子的三层楼上。从她家的窗户里可以看见整个勒阿佛尔的锚地。
看到罗朗太太走进二楼的时候,她不像往常那样向她伸出手,而是张开了双臂拥抱她,因为她猜到了她的来意。
客厅里的平绒家具经常套着罩子。裱着花纸的墙上挂着她的船长前夫买的四幅雕版画。画上表达的是海上的抒情情景。在第一幅画上,人们能看到一个渔夫的妻子在挥动一方手帕,载着她丈夫的帆船正在天边濒于消失。在第二幅画上仍然是那个妻子跪在同一块岩石上,扼着手腕望着远方,那儿雷电交加的天穹下和波涛汹涌的海上,丈夫的一叶扁舟正危殆万状,即将沉没。
另外两张雕版画描述的是在社会上层阶级里的同类情景。
一个手肘支在驶出去的大船船舷上的年轻金发女郎,正在遐思。她望着远去的海岸,目光里充满了泪水和悔恨。
她离开了的是谁呢?
接着在面对大西洋一个打开了的窗口,仍是那个年轻女郎,她昏厥在椅子里。一封信刚才从她的膝头上掉到了地板上。
唉,他死了,多么痛心!
来客通常都会为这些主题浅显而又独具诗情的平凡悲剧所吸引、所感动。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思索,人们马上就为可怜的女人们哀叹,虽然并不十分清楚那位高贵的女人的悲哀性质。然而这种猜度更有助于幻想。她该是失去了未婚夫!不管是谁,一进入这间房,眼光就禁不住被这四幅画吸引过去,而且像受到了蛊惑般久滞在上面。纵然一瞬转开了也仍会旋即又回到上面来,而且常常凝视像是两姊妹的这两个女人的四种表情。房间布置突出了整齐、光洁、精细的现代雕版画似的风格,连明亮光泽的画框也是这样。风格类似的其他的家俬更加强化了,一种整洁和理性的感觉。
椅子按照一成不变的格局安排,有的靠着墙,其他的靠着独脚小圆桌。洁白无疵的窗帘,褶缝又直又规律,简直叫人想给它折个印子;一座由跪着的阿特拉司1托起的地球仪式的帝国时代风格的镀金摆钟,像房间里一颗成熟了的西瓜,在它的圆球上没有沾上一丝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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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希腊神话中托天的神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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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女人坐下时,略略调整了一下她们座椅的正常位置。
“您今儿没有出去过?”罗朗太太问道。
“没有,我得老实向你们承认,我有点儿乏。”
接着她像是谢谢让和他的母亲,重提她从这次旅行和捕虾得到了多少乐趣。
“你们知道,”她说“我今天早晨吃了我的虾。它们可真鲜美。要是您愿意,我们迟早还可以再举行一次这种聚会。”
这位年轻人岔进去说:“在开始第二次之前,是不是我们该将第一次结束了?”
“怎么说?可是对我好像已经结束了。”
“啊,夫人,我想的是,在圣儒安的礁石上我打到的那网我也想带回家去。”
她装成一副又天真又狡猾的神气:“您?那是什么?您找到了什么?”
“一个女的!为此我们,妈妈和我,来问您,她今天早晨有没有改变主意。”
她开始笑了:“没有,先生,我从不改变主意,我。”
这时他朝她伸出了他的大巴掌,她用迅速坚定的姿势把她的手放上去。
于是他问道:“可以尽早办,是不是?”
“照您的意愿。”
“六个星期?”
“我没有意见。我未来的婆婆意见何如?”
罗朗太太用略带忧郁的微微一笑回答说:“啊!我,我一点没有想。我只是谢谢您真心选中了让,因为您会使他十分幸福。”
“我会尽我所能,妈妈。”
罗塞米伊太太开始有点儿动情,她站起来,一把抱着罗朗太太,像个孩子似的吻了她很久;在这次新的拥抱里,一阵有力的感情鼓舞了这个可怜女人病颤颤的心灵。她说不出她的感受,这是同时又忧伤又甜蜜。她丧失了一个儿子,一个大儿子,现在却给了她一个女儿,一个大女儿来代替。
当她们重新又坐到椅子上脸对脸的时候,她们互相握住手呆着不动,互相看着微笑,好像让已经被她们忘记了。
接着她们说了一大堆为了将临的婚礼该想到的事。而当一切都决定了、安排好了的时候罗塞米伊太太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件细节,问道:“你们和罗朗先生商量过,是吧?”
一下子这位母亲和儿子的脸上一阵发红。终于由母亲回答说:“啊!不用,没有用处!”
接着她犹豫了一下,感到需要作一点儿解释,于是她接着说:“我们做什么事都不和他商定。只要告诉他我们决定了的就够了。”
罗塞米伊太太一点儿也不吃惊,微微一笑,认为这很自然,因为这位老好人无关大局。
当罗朗太太和她儿子一块儿到了马路上时,她说;
“我们是不是去你家里,”她说“因为我想好好歇歇。”
她觉得自己没有个归宿无处藏身,想起家就害怕。
他们到了让的家里。
当她感到她后面的门已经关上了时,吁了一口长气,好像这把锁保证了她的安全;接着她并没有像说好的那样开始休息,她打开了柜门,检点一堆堆衣物、床单、床褥,数手绢和袜子的数量。她调整放的前后,想安排得更协调一点,从理家的眼光里看去更晃目一点;等到她按她的意思安顿好,将毛巾、衬衫、短裤排到专门搁板上,将所有布料分成三大类,身上穿的布料,收拾房子用的布料和饭桌上用的布料之后,她退后一步端详她的成绩,而后说:“让,你来看看,这多漂亮。”
他站起来赞美一阵,好让她高兴。
等到他坐下来,她突然间轻轻从后面走到他的椅边,用右臂挽住了他的脖子,在吻着他的时候,将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一包用白纸包着的小东西,放到了壁炉上。
他问道:“这是什么?”
因为她不回答,让认出了像框样子时明白了。
“给我!”他说。
可是她装做没有听见,转身向柜子走过去。他站起来,迅速地拿起这件痛苦的纪念品,穿过房间,将它用双重锁锁到了他书桌的抽屉里。她用指尖抹去了眼边沁出的一滴泪水,而后用有点发颤的声音说:“现在,我去看看你的新女仆是不是将厨房整理得很好。因为这会儿她出去了,我能全面检查一下,让我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