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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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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万种风情对他都忽然成了女性邪恶极限繁荣的表征。打扮了的女人都是想取悦、诱惑、勾引什么人。她们打扮漂亮是为了男人,为了任何男人,只有丈夫除外,她们已经没有必要再去征服他们。她们打扮是为了今天的情夫和将来的情夫,为了碰到的、注意到的或者等待着的陌生人。

    而那些坐在她们旁边,眼睛对着眼睛,嘴巴靠近嘴巴说话的男人则在召唤她们,在想占有她们,追逐她们像追逐一头看起来这么近,十分容易捕获,却抓不住的不可捉摸的猎物。因此,这片广阔的沙滩只不过是一片爱情的市场。在这儿一些女人在出售,另一些在赠与;一些女人在推销她们的拥抱抚慰,另一些只作出承诺。所有这些女人想的只是同一件事,提供并促使人想要她们已经委身过的,已经销售过的或者已经许诺给人的肉体。而且他想在整个儿地球上也都是这么回事。

    母亲的作为也和别的女人一样,就这么回事!和别的女人完全一样吗?不!有些例外,而且多,多!他在周围看到的这些女人,有富的、有傻的、有追求爱情的,总的说来都属于漂亮风流的,世俗的或者甚至标价的,因为在让成群无所事事的人踩实了的沙滩上是碰不到闭户幽居的诚实妇人的。

    涨潮了,潮水慢慢地将第一线的浴者赶往城里去,在涌进来的镶着窄窄泡沫边缘的黄色波浪前面,有些人群赶快爬起来,抱着他们的椅子逃走。那些有轮子并且拴着一匹马的小更衣室也往坡上走。在沿着沙滩从一头伸到另一头的散步道上,现在是又密、又慢、又漂亮的滚滚人流,组成了两道反向而行的洪流挤来挤去相互交错。烦躁的皮埃尔被这阵挤来挤去弄恼火了,从里面逃出来,一直进到城里,在田野进口的一家简朴的酒店坐下来吃中饭。

    当他喝完了咖啡,他躺到在门前的两张椅子上,由于几乎一夜没有睡,他在一棵椴树的阴影下迷迷糊糊睡着了。

    休息了几小时以后,他晃晃身体醒来,发现已经到了回去赶船的时候,但是,半睡的时候忽然发生的疲劳酸痛叫他挺不起身来。现在他想回去,他想知道他的母亲是不是找到了马雷夏尔的小肖像。她会先说起吗?或者该他重新问?当然如果她等人家再问,她就是有秘密理由不想将那个肖像拿出来。

    可是当他回到他的房间里后,他打不定主意是否下去吃晚饭。他太难受,他激动了的心还没有时间得以平静下去。然而他还是决定了,当人家已经坐上桌时,他在餐厅里出现了。

    那些脸都显得兴高采烈。

    “怎样!”罗朗说“你们的采购进行得何如?我呀,在万事没有安排妥之前,我什么也不想看。”

    他的妻子回答说:“顺利,行。只是得多考虑,免得干傻事。家具问题把我们缠了好久。”

    她花了一天工夫和让一起跑毯子店和家具公司。她要华丽的料子,要豪华点的,好起眼些。她的儿子相反,想要些朴素高雅的。于是在所有提出的样品前面,他们逐一轮流重复他们的争论。她断言需要让顾客、诉讼人有印象,在进等待室的时候对富豪气概感到动心。

    让相反,只希望吸引富裕雅致的顾客,想用他的谦虚可靠征服精明人。

    整天一直在进行的讨论,乘开始吃饭时又重新开始了。

    罗朗没有主张。他反复说:“我呀,我一点也不想听这些,我等完了再去看。”

    罗朗太太要求大儿子作出判断。

    “我们瞧瞧,你,皮埃尔,你怎么想的?”

    他的神经过于激动,几乎想用一句骂人的话来回答。然而他用一种反映了他的气愤的干巴巴的声音说:“噢!我,我完全同意让。我只喜欢朴素,这涉及趣味,朴素对应于涉及性格时的正直。”

    他的母亲接着说:“得想想我们住在一个商业城市里,在这儿高雅趣味是行不通的。”

    皮埃尔回答说;

    “哪有什么关系?这是学傻瓜的一条理由吗?假使我的同乡是傻瓜或者不老实,我需要学他们吗?一个女人不会因为她的邻居有情夫,就以此为由犯错误的。”

    让开始笑起来。

    “你的议论比拟像是从道学家的准则里找来的。”

    皮埃尔不再作任何解释。他的母亲和弟弟重新开始议论料子和椅子。

    像今天早晨他动身去特鲁维时观察他母亲那样,他这时观察他们,他用陌生人观察的方式观察他们,于是他真以为进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家。

    尤其是他的父亲叫他的视觉和思路吃惊。这软趴趴、傻呼呼而沾沾自喜的胖人竟是我的父亲,他呀!不,不,让没有一点像他的。

    他的家!两天以来,一只不认识的恶意的手,一只死人的手,把原来将这四个人相互串在一起的联系—一找出来,全给弄断了。完了,破碎了。从此没有母亲了,因为他无法再爱她,无法再怀着绝对的、亲切的和虔诚的敬意崇拜她,做儿子的心态必需这些;既然这个弟弟是一个外来人的儿子,也从此再没有兄弟了。给他剩下的只有父亲,这个胖人,但他没有办法爱他。

    于是他贸然说:“喂,妈妈,你找到那帧肖像了吗?”

    她张大了吃惊的眼睛说:“什么肖像?”

    “马雷夏尔的肖像。”

    “没有意思是说有我没有再找出来,但是我知道在哪里。”

    “说什么?”罗朗问道。

    皮埃尔对他说:“从前在我们巴黎客厅里的那张马雷夏尔的像。我想让会高兴看到它。”

    罗朗喊道:“就是,就是,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在上个星期末还看见过。你妈妈在整理她的文件时从书桌抽屉里拿出来过,是星期四或者星期五。你好好想想,鲁易丝?我正在剃胡子,你在抽屉里拿来放在你旁边一张椅子上,和一堆你烧掉了一半的信,嗯?怪不怪,你刚好在让继承遗产前两三天碰了这张肖像?要是我相信预感,我会说这就是一个!”

    罗朗太太安安静静地回答说:“是的,是的,我知道它在哪里,我一会儿就去找来。”

    那么她说了谎!就在今天早晨回答时,她对找她问这张肖像怎样了的儿子说了谎,说:“我不太清楚也许在我书桌抽屉里有它。”

    就在几天之前她看过它,接触过它,抚摸凝视过它,后来又把它藏到了秘密抽屉里和信一起,他给她的那些信。

    皮埃尔看着他那位说过谎的母亲。他用一个被欺骗神圣感情被盗窃了的儿子特具的怒火中烧的眼光看她,并且用一个长期盲目的男人终于发现一个可耻的叛逆时的妒忌眼光看她。要是他是这个女人的丈夫,他,她的这个儿子,会抓住她的腕子,肩膀或者头发,把她摔倒在地,打她,打得鼻青脸肿,踩扁她!而他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做,不能显出来,什么也不能揭露出来。他是她的儿子,他没有仇可报,没有人欺骗他。

    然而是的,她曾用过她的温情和她的虔敬欺骗他。在他心目中,她应该是无可谴责的,像所有的母亲应该对他的儿子那样。然而他被激起的怒火达到了近乎仇恨,那是因为他感到她对他的罪过比对他的父亲本人还要严重。

    男女爱情是一种自愿的盟约,爱情衰退了的那个人的罪过无非是不讲信义;但是当那个女人成了母亲,她的责任就变大了,既然自然委托给她一个后代。要是她这时支持不住,她就是卑鄙的、可耻的、丢人的。

    “那是一样的。”罗朗立刻说,一面伸直他在桌子下面的脚,和他每天晚上打算呷他的黑茶酒时一样“当人有了一点儿钱财时,过点不干活的日子并不坏。我盼着让会现在请我们吃几次高级饭。我保证,即使有时我的胃肠碰了麻烦,也算活该。”

    而后他转过来对他妻子说:“我的小猫仔!既然你已经吃完了,去找找那张肖像,我也高兴再看看它。”

    她拿起一支蜡烛走了,后来,隔了一段时间没有来,虽然它不过三两分钟,对皮埃尔却显得很长。罗朗太太微笑着回来,用环提着一个旧式的金色相框。

    “这儿。”她说“我几乎马上就找到了。”

    医生首先伸出了手。他接过这张像,于是放得略远一点,在胳膊肘远处细细看它。后来,他慢慢抬起眼睛对着他的弟弟,好作比较,同时清楚地感到他的母亲在看着他。在愤怒的激动下,他几乎说出来:“瞧,这像让。”他纵然没有说这句叫人惊惶的话,他用将那张活人的脸和油画的脸进行比较的方式表达了他的思想。

    这两张脸无疑有些共同的特征:一样的胡子,一样的前额,但没有任何足够的准确性允许声称:“这是父亲,这是儿子。”这毋宁是一个家族的神情,同一血统赋予的容貌上的相似。然而比这种容貌上外形的相似更使皮埃尔肯定的,是这时他母亲站了起来,转过背,过于慢吞吞地假装将糖和黑茶酒收进柜子里。

    她明白他知道了,或者至少他在怀疑。

    “把它递给我。”罗朗说。

    皮埃尔伸过那张肖像,他的父亲拉近了蜡烛,好仔细看看;接着他用动情的声音喃喃说:“可怜的汉子!真想不到,当我们认识他时是这个样子。老天爷!这么快就走了!然而在那个时代他是个漂亮男人,而且态度又那么叫人愉快,是不是,鲁易丝?”

    因为他的妻子没有回答,他又接着说:“而且性格多么平静!我从没有见他发过脾气。瞧,这就完了,他什么也没有剩下除开留给让的以外。最后,可以肯定他表现出了够朋友,而且忠诚到底的本色。到临终时,他也没有忘记我们。”

    到了让伸出手来拿这幅肖像了。他看了一会儿,后来抱憾地说:“我呀,我一点也没有认出他来。我只记起了他是白头发的。”

    于是他将小型画像还给了他的母亲。她对它很快地瞄了一眼,又赶快转开,像是有点害怕,接着用她自自然然的声音说:“现在它属于你了,我的小让,既然你是他的继承人。我们把它带到你的新居里去。”

    这时大家要进客厅了,她将那个小肖像画放到壁炉上的钟旁边,过去它也是在那里。

    罗朗装上了他的烟斗,皮埃尔和让点上了香烟。他们像平常一样吸着它们,这位在房间里横穿着走来走去,那位坐下来蜷在围椅里,两腿交叉搁着,而那位父亲则总是骑在一张椅子上,远远朝壁炉里吐唾沫。

    罗朗太太靠近一张上面放着灯的桌子,坐在一张矮椅子上绣花,编织或者在内衣之类上做记号。

    这天晚上,她开始做一方预定给让的房间里的挂毯。这是一方难做而且复杂的活计,它的起头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然而不时的,她计算针数的眼光会抬起来,迅速地、偷偷地朝靠着钟摆的那幅死者小肖像看一眼。那个四五步一次跨过狭窄客厅的医生,双手放在背后,唇上叼着支烟,每次都碰上了他母亲的眼光。

    可以说他们在互相窥伺,在他们之间刚才宣布了一场斗争;而一阵痛心的难受,一阵无法支持的难受叫皮埃尔揪心。他痛苦与欣慰交织地想:“她这会儿该在受罪,要是她知道我猜到了!”于是每次回到炉子前面时,他停下几秒钟细细观察马雷夏尔的金发和面孔,为的明显表示出有一个定见在纠缠他。而这张比一个巴掌还小的肖像,仿佛成了一个恶毒的、可怕的活人忽然进了这间屋子和这一家子里。

    忽然间,门口的门铃响了。一向宁静的罗朗太太吓了一跳,暴露出她的神经正在由于医生而不宁。

    后来她说了:“这该是罗塞米伊太太。”于是她惶惑不安的眼光重新又一次朝那壁炉抬起来。

    皮埃尔明白,或者说相信明白了她的害怕和焦虑。女人们的眼光尖锐,她们的头脑灵活,而且她们的思路多疑。当就要进来的这位看到这张陌生的小画像时,也许头一眼她就会发现这张脸和让的脸之间的相似之处。于是她就会知道而且明白一切!他也怕了,突然极度害怕这件丑事会揭穿而且宣扬得仿佛四门大开;他乘他父亲和弟弟没有看见,拿起小像,将它滑到了钟下面。

    他又碰上了母亲的两只眼睛,它们像是变了,变成暧昧、局促不安的。

    “日安,”罗塞米伊太太说“我来和你们喝杯茶。”

    可是当人们围着她互问身体好的时候,皮埃尔从仍然开着的门那儿溜走了。

    在看到他走的时候,人们感到吃惊。让由于怕得罪了那个年轻寡妇,低声说:“真粗野!”

    罗朗太太回答说:“不要这样要求他,他今天有点儿病,而且到特鲁维去散步也很累了。”

    “不管怎样,”罗朗接着说“这不能成为理由,像个没有教养的。”

    罗塞米伊太太想调解这事,温和地说:“没有事,没有事,他是按英国方式走开了,在社交场里想早走时常这么办。”

    “嗨!”让回答说“那是社交场合,可以,可是不能在家里按英国方式处理;而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哥哥老这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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