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嘉听庆奴说来了贵客,到了府中厅堂,并没有见着人,还以为庆奴是哄他的。
正要唤了庆奴问个清楚,突然听闻曲尺楼书房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踱到书房中,转过芙蓉织纹行障,一个小小的人儿正盘腿坐在牛头椅上,趴着在桌上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
她梳两个包子发髻,浅紫色羽纱面薄氅的还来不及摘下,隐隐见里间一条素白半月水波腰封。
从嘉来到她的身后,也没被她发现。
“在写什么呢?”从嘉终于忍不住问道。
嘉敏吓了一跳,忙捂住了手上的字,扭头一见是他,浅浅的酒窝漾开,似能盛满清晨中蔷薇的花露,映得整张稚气未脱的脸晶莹洒脱,。
好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
“是你!姐夫!”她搁下了笔,忙跳下牛头椅,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唐突了,忙不好意思地敛裙屈膝,像个小大人那样拜了下去:“小女拜见殿下。”
从嘉只是看着她,淡淡地笑,也未说话。
嘉敏哪里揣摩得到他的心思,奇怪道:“姐夫为何这样看着我?”
从嘉想要故意逗她,皱眉寻思了片刻:“你是谁家的小姑娘?是不是窜门走错了,要不我送你回家?”
嘉敏以为他真不记得自己了,觉得委屈,撇了撇嘴。
从嘉见她委屈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俯下身哄道:“乖,快别哭了,让我府上的人看见了都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嘉敏委屈道:“姐夫就是欺负我……姐夫不认识我了……”
从嘉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只好强忍住笑意,说道:“让我想想……好好想一想,你可是扬州周宗的小女?你的亲姐姐可是被扬州城民称之为‘琵琶仙子’的周娥皇?”
嘉敏忙不迭地点了点头,破涕为笑。
嘉敏拍了拍她的头:“一两年不见,你倒是又长高了一截,像小葱一样长得真快,难怪姐夫都快认不出你了。”
嘉敏指着满室的古籍,问道:“这些都是姐夫的书吗?”
从嘉点了点头:“当然!”
“我见了好多名帖,真的是叹为观止呢!”
从嘉看了看桌上,见娟秀的笔迹写着:“妒雪聊相比,欺春不逐来。”他不觉对嘉敏哑然失笑,“此为杜樊川的咏梅之诗,想来你刚才像小狗儿趴在这里,就是题这几个字了。”
嘉敏听他将自己比作小狗儿,十分不开心,赌气道:“哼!谁是小狗儿。你才是大狗儿!”
从嘉又笑了:“好好好,我是大狗儿,不过你的字很是娟秀古朴,是不是师从钟繇的章程书?”
嘉敏点了点头:“打小的时候,阿耶摆出了各种字帖让我挑选,我唯独选中的,便是钟繇的字,觉得真的是典雅工整极了,所以后来就一直临摹他的字。”
从嘉喜道:“其实我这里还有他的真迹,他的铭石书才是最妙的。”
嘉敏大喜:“真的?可是……”她低了头,有些惭愧,“我从来没临摹过。”
“我教你。”从嘉自书架上取过一本字帖,捉住她的小手,在雪浪花笺一一临摹钟繇的正楷小字。
她的小手温软,像是一团雪白棉花,暖意融融。
他的心情亦大好。
两个璧玉一般的人俯首,一起在雪浪花笺上一起书写,字体泅染,墨香晕开,忽然不闻房内炭火烧得劈里啪啦的响声,就连窗外开始飞起扯絮般的雪花也浑然不知。
嘉敏学得专注、认真,头上两个包子髻不时触碰到从嘉的下颌,她不时地抬起头仰望他,灿然一笑。
她的笑,最是春光涣涣的柳绦,轻轻拂在了他的心湖上,又像是娇俏可爱的黄莺啄着春花的花蕊,纯美、清净得不掺杂任何杂质,未染任何色彩。
从嘉看她烂漫的笑颜,那浅浅的梨涡盛醉了清香甘甜的冽酒,忽然就羡慕起来。
童年的时光真好,无忧无忧,无拘无束。想来他像她这般年纪的时候,他的兄长弘茂还在,那个时候,他们兄弟二人随父亲登楼赋诗,又为书法是学柳体还是颜体而争执不休,兄弟手足,情意温厚。
自弘茂殁了之后,他纯真快乐的少年光阴也提前结束了。
如今,兄长弘茂已故四五年,这几年的岁月,都是在长兄燕王的猜忌中度过,朝不虑夕,如履薄冰,每日为躲避燕王的监视,打消他的禁忌,刻意做出一副乐日月以优游的姿态,何曾有过一两天痛快淋漓的日子?
嘉敏抬起头,见他一副怅然所思、心不在焉的神情,稚气问道:“姐夫怎么了?是不是我的字练得不好,姐夫不开心了?”
从嘉回过神,笑道:“怎么会?嘉敏的字练得好极了。”
“那为何姐夫还是一副很难过的神情?”
“有吗?”从嘉掩饰着。
“不开心的事就不要再想,嘉敏也有很多不开心的事呢!”
从嘉释然:“好,不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