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福州府没有匠城吗?”朱祁玉停下脚步的时候,才开口问道。
滕昭摇头说道:“并无匠城,是必须要建的吗?”
“是的,非常有必要。”朱祁玉看着滕昭疑惑的表情说道:“你是不是在想,只要保证劳有所得,维持劳保局就可以了,为何还要营建匠城?”
“是,臣…愚钝。”滕昭不解,为何陛下突然提及了匠城。
对于福建地方而言,营建匠城并不困难,根据松江府匠城的经验,不是很大的匠城,花费更小,福建诸府完全有能力去建设匠城。
可是动机呢?
朱祁玉一边走一边说道:“势要豪右、富商巨贾、乡贤缙绅,自始至终最害怕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个就是农民、工匠,以任何的形势组织起来,无论是工会还是农庄,一旦劳动的人组织起来,其就拥有了和他们谈判的资格,肉食者就没办法随意朘剥了。”
“第二个就是尽可能的阻挠创造财富的劳动者,对朝廷决策产生影响。比如将登闻鼓院垒上院墙;比如组建各种诗会、学会、学院等等,哪怕他们自己说着让人嗤之以鼻的胡话,也不能让劳动者说话。”
“这就是肉食者们,为了维持自己存在,必要要做的两件事。”
“所以匠城的存在,让肉食者们如鲠在喉。”
“匠城将工匠充分集中在了一起,是合力,是谈判的筹码,毕竟相对于庞大的工匠群体而言,肉食者才是那一小撮。”
滕昭这才俯首说道:“匠城营建之事,臣会上心,陛下凯旋之时,臣恳请陛下再次驻跸福建地面。”
滕昭这才意识到匠城的重要性,即便是对地方也是有积极意义的。
浙江仁和夏氏,夏时正挟民众以令州县,仁和县令年年报灾逋蠲免,不就是被地方豪族给逼得吗?
滕昭可不是胡扯,他给了明确的时间,在陛下班师回朝的时候,福建地面的匠城就要开始营建,甚至要落成,让陛下再次检视。
要知道福建可是大明十六省之中,积极省份,怎么能落于人后?
朱祁玉继续说道:“逐利是人的天性,基于此,我们可以推断出肉食者天然有强烈的动机,去做一些事。”
“比如说,去降低劳动者的劳动报酬,这一点每年劳保局处理了的劳资纠纷,就是实证。”
“比如说,尽可能的延长劳动者的工作时间和强度,这一点上,汉书也有言:农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屮杷土,手足胼胝,已奉谷租,又出藁税,乡部私求,不可胜供,故民弃本逐末,耕者不能半。”
“比如说,尽可能的让劳动者听话和循规蹈矩,比如说高昌杨铁的两个哥哥,就被杨老爷和小杨老爷卖到了工坊做包身工,强人身依附,防止他们逃跑或者不听话。”
“比如说,尽可能的让劳动者自己承担再生产成本,种田的农民常常会疑惑,明明是自己种的田地,结果每年还要借钱买粮?工匠们也在思虑,明明是自己打出的铁器,还要再付出时间、精力或者货币,去获得铁器、瓷器等等。”
“基于这种强烈的动机,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基本事实。”
“那就是肉食者的流动资财、固定资财、留供资财越来越多,多到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生活极其奢靡,花钱如流水,甚至要用几万两银子买一个破麻袋,并且乐在其中,但是呢,银库里的银子非但没有减少,甚至还在增加,并且堆积如山。”
“而劳动阶级的农民和工匠,却日趋贫穷,地位底下,还要对肉食者的施舍感恩戴德,朝廷、皇帝也听不到他们的心声,即便财富是由他们创造。”
“富者越富,贫者越贫,长期以往的结果是什么?”
滕昭下意识的说道:“是什么?”
朱祁玉嗤笑了一下:“失道而亡天下,一切的一切被无边无际的怒火,毁的干干净净,从头再来。”
“为何如此?”
“很简单,购买工坊商品和购买粮食的消费者,还是大多数人啊。”
“肉食者占据了所有的利润,而劳动者却得到了微薄的劳动报酬,甚至无法得到应得的报酬,那么天下对商品的总需求就会一降再降。”
“大多数人,都跟庙里的和尚一样无欲无求,工坊、土地产出之物,谁去购买呢?”
“需求降低,工坊降低生产,劳动者的劳动报酬更加无法保障,这就让需求进一步的降低,这就陷入了死循环之中,不可自拔,凛冬将至。”
“而匠城的存在,可以降低工匠们承担自己的再生产成本,这就是匠城的另外一个重要意义。”
朱祁玉这么多话,其实是个论证的过程。
他想表达的是:匠城的存在,除了保证劳动者的议价权形成合力,保证对决策的影响力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那就是降低劳动者的再生产成本,保证内需。
工坊生产出来的是商品,不是奢侈品,不是几万两银子的破麻袋,商品是由大多数人买单的。
而大明是天朝上国,也是最大的消费市场,无穷无尽的朘剥,最后的结果是生产的商品无人买单。
朱祁玉作为大明皇帝,他不能一方面说要稳定内需、扩大内需,一方面却不肯行使公权,干预肉食者系统性对劳动者的朘剥,甚至还要保证肉食者对下朘剥的权利。
贫者越加贫,生产出来的商品,又卖给谁呢?
又怎么去稳定和扩大内需呢?
“官邸是官僚们的家,匠城就是工匠们的家啊。”朱祁玉一只脚踩在了大驾玉辂,总结性的说道。
滕昭已经全然明白了为何陛下会询问匠城,福建的农庄法做的很好,匠城是福建地面的短板,陛下为他指明了日后的道路,他俯首大声的喊道:“陛下圣明!”
于谦侧着头对着兴安低声问道:“大珰,陛下刚才的话都记下来了吗?回头送回京师,让盐铁会议好好研究下陛下这番话,写进《景泰盐铁新论》之中。”
兴安笑着说道:“少保安心,咱家都记下了。”
对于兴安而言,陛下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常的重要,这也是他这个大珰存在的理由。
朱祁玉回到了别苑,开始处理京师送来的奏疏,等到日暮时候,朱祁玉收到了一份塘报,面色忽变,厉声说道:“黎宜民,真是好大的狗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