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咏霖这话说的掷地有声,带着浓浓的不可置疑的味道。
田珪子为此失言许久,因为他也有许久没有听到苏咏霖说出那么霸道的话语了。
在他的印象里,除非是发动大清洗,否则苏咏霖一直都是相当的温和,甚至会鼓励部下对他的意见提出种种建议,哪怕是反对也可以。
所以在他执政时期,哪怕是当皇帝的时候,大明的政治氛围都较为宽松,并不紧张。
苏咏霖在大部分时间内都不是一个激进派,除非他认定自己一定要做成一件事情,且这件事情必然会受到大量的阻力。
那么他就会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硬、不听人言。
这并不是常态。
可是这一次,似乎就是这种非常态了。
于是,田珪子过了好一阵子才明白了苏咏霖的用意,而后从喉咙里挤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您果然还是想着要把我们全部带走啊。”
“那是自然的。”
苏咏霖微笑道:“珪子,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反正我是注意到了,我们这些开国时代走来的人啊,太强势了,不单单是权力上的强势,气势上也足够强势。
后来者,还有通过科举考试进来的新人,他们在面对我们的时候,往往是无法坚持自己的态度的,或者说是根本抬不起头的,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份基业是我们提着脑袋打下来的。
不管我们和他们是否承认,大家都已经默认了,这个国家,是我的,也是我们这些人的,他们更像是之后的来客,而我们才是真正的主人,自古以来,哪里有喧宾夺主的道理呢?
就算有些人想要喧宾夺主,那么我们这些主人翁手中的权力包括大明军队的强大威慑力,难道是摆在那边给人观赏而没有实际意义存在的吗?
显然不是的,后来者如果想要做点什么,受到老人强力抵制和对抗的情况才是常态,这一点在山东行省尤为明显。”
田珪子认真的思考了一番,随后果断点头。
“我也注意到这样的情况,只不过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似乎相当正常,我觉得我们似乎并没有那么强势,有些新人不知天高地厚,训斥一下也是理所当然。”
苏咏霖一摊双手。
“那是因为我在,你们只是在我的压制之下才不那么强势,但是你们对后辈实在是非常的强势,压迫感很强,这种情况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了,而是常态。
这不正常,这个国家是我们建立的,但这个国家不该是我们的,这个国家属于全体民众,所有人都是它的主人,不该有主客之分,但是无论我怎么强调,这种事实存在的情况难以扭转。
我认为,我们不能为一个国家人为的营造出主客之分,我们不能和旧时代封建王朝那般,除了皇帝还要搞出一堆勋贵,把国家变成私有,这不可以的,国家是公器,不是私有。
但是正如你们对我们的威望无能为力一样,我对于这种实际上的主客之分也没有任何办法,所以在这个关键时刻,我能想到的办法就是你们必须要跟着我一起走,不能停留。”
田珪子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深深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我想通了,我终于想通了,这件事情上,我们无法阻止您的意志,也无法和您唱反调,您说的有一些是对的,但是有一些是不对的,您说我们也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但我认为不是的。
这个国家有且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您,包括我们这些人在内,不是您的仆人,就是您的客人,我们的权力实际上来源于您,是您把我们这些人从贫苦之中拉起来的,给了我们一切。
我读史书,读历朝历代的开国故事,发现很多功臣都是有自己的势力的,他们往往是带着自己的势力投奔自己看中的帝王,帮助帝王成就伟业,所以实际上建立起来的帝国是他们所共有。
但是大明不是,大明是您一个人的大明,我们这些人没有给您带来任何帮助,反而是您把我们从快要饿死的困境中救下来,给了我们一切,我们不是您的合作者,大明的主人,只有您一个人。”
苏咏霖看着田珪子看了一会儿,无奈的笑了笑,点了点头。
“你看出来了。”
田珪子也跟着点了点头。
“看出来了,所以说白了,在您看来,当前的大明民主共和国只是一个表象,内里,还是那个不曾改变的帝国,对吧?”
“没错。”
苏咏霖点头:“很早之前我就意识到了,只要我活着一天,这个国家的底子就没有改变过,我拥有随时改变它样貌的权力,这不是一个共和国该有的样子,这是帝国。
但是这并不是不能改变的,只要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么从我死掉的那一刻开始,大明民主共和国,就是真正的民主共和国了。
这也是我为什么不能允许我的儿子从政的原因,如果他也从政了,那么所有人都会不自然地把他看作我的继承人,看作这个国家第二任主人,把这个国家变成苏家,这不是我能接受的。
所以为了大明民主共和国的真正确立,所有跟着我从帝国时代走来的人,身上有我的烙印的人,都必须要和我一起退出权力的漩涡,所有人都必须要在我的监视之下再也不得涉足政治领域,必须和我一起走。
我们一直都在宣扬帝国时代过去了,不会再回来了,可是人们不会想到,我们这些带着大家走向民主共和时代的人,才是真正的最后的帝国余孽,这是我们的另外一个身份,无法分割。”
苏咏霖话说完,田珪子似乎有些惊讶。
少顷,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颇为感慨。
“所以,您要在最后,把我们这些余孽一起带走?”
苏咏霖点头。
“我们都是余孽,既然我走了,你们也要走才是,不然我这个最大的余孽还怎么能压得住你们这帮小余孽呢?没有我的压制,你们不还要翻了天?”
田珪子沉默了一会儿,旋即脸上露出了坦然的笑容。
他似乎也看明白了不少事情。
“苏咏霖,你可真是无情、狠心到了极点,明明是一群追随你到了最后的革命者,却得到你这样的评价,若不是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可真是要寒心了。”
“别把我和你们分割开来啊珪子。”
苏咏霖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道:“正是因为我的无情和狠心,所以我说我是帝国余孽,你们也是帝国余孽,你现在还怀疑吗?”
“不怀疑你了,我是余孽,而你苏咏霖就是那个天字第一号余孽!你活着一天,大明民主共和国就有随时倾覆的危险!”
田珪子咬牙切齿的指着苏咏霖:“三十年了,苏咏霖,我跟随你三十年了,今天,我才真正的认识了你!你是一个伟大的主席,也是一个最卑劣无情的独夫!你是个圣人,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咏霖狂笑出声,捂着自己的肚子笑得都快要抽筋了,好一阵子才勉强止住了这疯狂的笑意。
“珪子,我难道就隐藏的那么深吗?我觉得我没有刻意隐藏过啊?我从帝国时代走来,我受过帝国时代的教育,我自帝国时代的泥潭中成长,并且觉悟,人们形容这种人叫做出淤泥而不染,真的吗?
我不那么认为,我从帝国时代成长起来,我接受过儒家思想的教育,我怀疑反思并且最终否定它,产生了新的思想,但是我的底色永远不可能改变,我有欲望,只是我一直都在压制着欲望。
珪子,我想做真正的皇帝,我想做独断乾纲的君主,我想要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我想要酒池肉林纵欲一生,这些我都想过,在洪武六年、七年的时候,我几乎快要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有些时候,我会在半夜惊醒,你知道我梦到了什么吗?我梦到了我放弃了克制我自己,我梦到了我亲手毁掉了我所创造的一切,复兴会,共和国,洪武政论,我所做到的一切,都被我毁掉了。
然后我做了皇帝,真正的皇帝,我做了真正的铁血独夫,我有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我还大开选秀,广纳天下美女自己享用,在宫里造了真正的酒池肉林,天天喝酒吃肉,大肆淫乐!
你知道我在梦里多快乐吗?那种肆意放纵的感觉,那种达到了巅峰的感觉,我惊醒之后,我整个人的身子都在发抖,那种兴奋的发抖的感觉,你知道吗?”
看着兴奋的甚至有些癫狂的苏咏霖,田珪子愣了好一会儿,继而眼泪夺眶而出,接着发展成了嚎啕大哭。
“你哭什么?”
苏咏霖诧异地看着田珪子。
“我哭我们的理想,终究只是个泡影罢了!”
“为什么?”
苏咏霖还是一样的诧异。
田珪子不停地抹着眼泪。
“连最像圣人的你都有那么疯狂的欲望,更何况是其他人呢?最像圣人的你都能有那么疯狂的一面,换做其他人,肯定是圣明不如你,欲望却直追你!”
这一瞬间,苏咏霖身上全部的兴奋与癫狂都消失不见了,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那个冷静的不像是个真正存在的人的苏咏霖又回来了。
他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掏出一张手巾给田珪子擦拭眼泪。
“珪子,你相信我们的理想吗?”
“刚才还信,现在不信了。”
“我还相信,刚才我就很相信,现在我更加坚信了,我们的理想一定会成为现实。”
“为什么?”
这下换作擦拭眼泪的田珪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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