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他的错,他本就应该与梁氏划下一个道道来,确定彼此的立场。是他过于自信、过于自傲,擅自就决定了梁氏的角色,引来了梁氏的反弹。知错就要改,必须立即修正。
再去信京中请示萧范也来不及了,萧度已经有了腹稿,但是此次主官是陆谊,他还得走一个过场,不能让陆谊觉得自己凡事都自作主张。
目送梁玉去上课,萧度也离开甲板去找陆、朱二人。
如此这般一讲,陆谊也摩头:“梁氏还真出人物了?那你看究竟是小娘子自己的意思,还是有梁翁的手笔在内?”
朱寂心烦得紧,本以为是一趟出门游玩兼混资历以及与东宫搭个桥的差使,不想却出了这许多操心的变故。他不耐烦地道:“管是谁?这一家,傻的让人生气,聪明一点的更让人生气。恐怕于东宫无益!”
萧度道:“不要说气话,且看眼下。七哥,谁的手笔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说的话是在理的。咱们得将这事处置妥当。七哥的意思呢?”
陆谊哀叹道:“你我这几天,想的不就是如今令梁氏能够不那么愚昧吗?现在梁氏有明白的人,不是很好?”
萧度若有所思:“梁氏也没有根基,明白一点是好。”不至于争权,想争也争不了。再者太子地位不稳,梁才人无宠,梁氏也争不起权来。再能干,也只是为人家的事业添砖加瓦。
陆谊道:“既然这样,就要让梁翁知道。”
萧度笑道:“事因小娘子而起,就安抚一下小娘子嘛。”
三人都不小气,送了金帛来,说是给梁玉压惊,并且绝口不提菜刀的事。这边不提,梁家父女心里就有数了,梁满仓将金帛一收,锁在自己床下的柜子里,让梁玉照旧去上课——不许再耍菜刀了。
陆谊也与梁满仓开诚布公地谈了一回,这次就直接指出来,我们是要跟危害太子的人顶牛的,梁家现在这个样子进京,什么用也不顶。除了干农活啥都不会的人,能指望你们干什么?而且进京一准会被笑话的,请做好准备。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还有些想害太子的人,指不定就会从梁家下手,也请做好准备。您闺女生了太子,但是太子有嫡母,请摆正自己的位置。再蠢下去,又不让别人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个你就不用准备了,死都死了,一了百了,省心。
梁满仓心说,你们仨心里不定笑话我们多少回了。有人会害自家,那就不好啦,最终结论,还得把儿孙们按着头读书。不但儿孙读书,梁满仓自己也开始认字,他拉不下脸跟儿孙一起上课,就让闺女给他补课。头天晚饭后,梁给他写一句千字文,四个字,他就颠来倒去的念。不但自己念,将没去上课的几个儿子也叫了来:“又不用做活计,也不过是懒在那里长霉,都跟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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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不快不慢的过着,梁家与使者客客气气当无事发生,袁樵却不能当无事发生。
无他,梁九郎真不是块读书的材料。有亲爹的死命令,有妹子持刀监视,他也想踏踏实实的学,可实在是学不进去。比较起来,无论是梁六这些叔叔辈的,还是梁玉的侄子们,学得有快有慢,总体不算太快,也都能硬着头皮啃下去。
只有梁九,他崩溃了。一母同胞,梁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过目不忘,梁九,用梁满仓的话说是“搁爪就忘”。天赋这东西,真是老天爷赏饭吃,顺手点一下,点不着的你干瞪眼也瞪不来。连偷偷学字的梁满仓都识了几十个字了,梁九的脑袋里还是空空如也,仿佛南氏生他的时候在他脖子上生的不是一个人头,而是一个筛勺。
重压之下,他又忍了十天。一旬!一点效果也没有,他的功课还是被一个“地”字拦着,无法进行下去。
这回他连干嚎打滚都省了,直接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挺尸,恨不得立时毙命免受这等折磨。梁满仓是想再打他一顿的,然而梁九郎是摆出了宁愿被打死的架式。梁满仓想了想,养这么大个子了,打死不划算,只好舍下老脸向袁樵讨情:“他是真个学不下去。天生的贱命呐!”
袁樵看在梁玉的面子上,问梁满仓:“进京之后令郎总不能真去耕田吧?梁翁要先想一想怎么安置他。”
梁满仓老脸通红,极谦卑地问:“咳咳,先生,有啥指点不?”
袁樵道:“我不知圣上有何安排,如何能有主意?梁翁看圣上旨意谨慎行事便是了。”他与梁满仓两个格格不入,站在一起都觉别扭。话说完了,很有默契的互相道别。
梁满仓一身别扭,越想越不大对劲,索性叫了女儿来:“玉啊,你先生还说过啥?”
梁玉谨慎地问:“您说啥事哩?”
梁满仓道:“我是想啊,咱啥都不知道,这陆郎君他们现在待咱们客气了,可也不大管咱们了。我这心里呀,没个底,想来想去,就只有这袁先生能问啦。你去问问去。”
自己要摆明车马扯旗单干的,别人当然不会再多管。梁满仓是旗扯出来了,架子没搭出来,没个帮手了。既然主意是闺女出的,出了事儿她得兜着。
梁玉想了想,道:“行,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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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觉得,自己跟袁樵也是有点默契的,就像之前与吴裁缝一样。袁樵用不着她养老送终,但是师生之间还算是比较亲近的,袁樵看样子也该是乐意为她解惑的。这就欠了袁樵的情,现在她也没啥好报答的,只好等活出个人样来再还了。
又是一天活猴放风的时候,梁玉施施然往袁樵桌案走去,袁樵才起身想活动活动筋骨,一看她过来,便不想出舱透气了。梁玉心道,果然先生是乐意为我解惑的。
岂料她往前走,袁樵却往后退,连退了三步,目光落在了她的左袖上,问道:“刀,还带着呢?”
梁玉一怔,飞快地抽出菜刀,使刀背对着袁樵:“别怕,我不动你。”
【听起来怪怪的。】袁樵马上说:“我没怕!”觉得声音太大仿佛心虚,感觉更怪了,又降低了声音,“你是怎么带着的?”说着又瞄了一眼菜刀,不太大,颜色乌沉沉的。这是他此生见过的第一把菜刀,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把。
梁玉笑道:“袖子宽嘛,我做了个扣儿。”
穷的时候都是穿的窄袖短衣,布能省一寸是一寸。被接进县衙换衣服开始,衣料的使用就阔气了起来。袄是皮袄,外面还罩件大氅,袄袖窄而氅宽,就在这两者之间,她割了两道皮子、拗了点铁片,动手做了个小机关,把菜刀就搁那儿了。
袁樵惊异地道:“你自己做的?”
“当然啦,您别不信,我们庄户人家,什么都是自己动手。除了绣花针和菜头锄头,这些得找铁匠,或者问人买,旁的但凡是针线衣裳、木工活计,粗浅的石匠活计,都是自家做的。我家盖房都不用别人,我娘供的菩萨都是我画。”
袁樵梗了一下,匆忙点点头:“你,先收起来吧。”
梁玉利落地将刀收了回去,袁樵又看了一眼她的袖子,梁玉将左手往后一别,看得袁樵一阵心惊,就怕菜刀伤了她。梁玉还记着自己的任务,凑前一步先起了个头:“我还在想先生要什么时候问呢,既然问了……”
靠得太近了!袁樵有点慌:“啊啊,问了。”
“那……先生看我得怎么办呢?”
“呃?”
梁玉带点抱怨的将自己与萧度的冲突简单说了:“我这是不是将他得罪得狠了?”
袁樵大吃一惊,虽没有萧度剖析得那般分明,他也听出这里面味道不对。想了一下才说:“那府上须要早作打算,要有自己的打算。”
就等着这句话呢,梁玉又凑近了一点,声音压得更低了一点:“先生就再教教我吧。两眼一抹黑,只有先生可以依靠了。”
袁樵僵硬得像块被烘热了的石头,垂下眼就能俯视到梁玉侧颊与鬓边的细发。
【摸一下一定很暖很软。】袁樵心思正乱飞,念头才动,手却像灌了铅,一下子整个人如坠冰窖。
【我在想什么?!我现在做她的老师!仗着为师的身份,就行轻薄之事,这绝不是值得炫耀的风雅□□,是无耻!师道尊严四个字都喂了狗了吗?】袁樵知道,自己如果现在伸手就能摸到她的头顶,就能知道那触感,梁玉是绝不会反对,甚至因为他是“先生”而觉得此事就该如此。但是不行!他感谢自己及时清醒过来。
袁樵对自己说,【她信你,是因为你是她先生。她带着信任来听你说的每一个字,你得做个人!你可做个人吧!门第有差,你能给她一个将来么?不能就管住自己的手吧。】
袁樵想哭,还是忍住了。
“各有各的做法,你得想好,自己要什么,自己算什么,又要与什么人相处,”袁樵竭力让自己冷漠起来,“谁也不能教你每一件事,得学会自己想。要是对你,我会说,多读经史!一定要读经史!去把外戚传嚼烂了!”
梁玉从未见过这么严肃的袁樵,心里没来由有点慌,胡乱点头:“自己想,弄明白,经史,外戚传,记住了。”
袁樵无心讲下去,保持住了冷漠的外表,释放了活猴们。在梁玉不解的目光中,举止从容、内心狼狈地回到了自己的船上,坐在榻上将脸埋在双掌中,直到杨氏来寻她。
杨氏一个寡妇,只有这一个儿子,关切得紧:“佛奴,你怎么了?”
小名佛奴的袁樵狠狠搓了把脸,站起来又是那个淡漠疏离的公子了:“快到京城了,在想些事情。”将杨氏扶到榻边坐下,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开箱取出一柄短刀来,贴着杨氏的胳膊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