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进之见红螺要说话,凤眼一展就压住了她的话头。
他可是一抬眼能压得住太子的人,红螺到底是个奴婢,不敢跟主子硬着来。当下只能噤声不言。
崔进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红螺下去。
红螺看着崔进之拨开帐子进了内间,她不能出去,公主睡得熟,万一驸马要做点什么呢。
于是红螺一步一步踅到了明间,慢吞吞地点了一盏灯,又慢吞吞地端茶倒水,看似忙着,实际上一只耳朵竖起来,一直听着里头的声音。
万一有点什么事,她好立刻就冲进去保护公主。
崔进之又不聋,自然听见了红螺在外头,他也懒得再撵她。
他只是心头一叹,如今连李述的奴才都待他这样生分了。
他掀起袍子就坐在了李述床边。
李述喜欢睡极软的床,刚坐上去,整个人仿佛都要陷进去,动静便有些大。
李述皱了皱眉,似有所察,只是睡得熟,到底还是没醒过来。
廊下的灯笼影影绰绰,从雕花窗棱里投射进来,暗暗地照在屋里。李述睡觉时不爱落下床帐,她觉得那样沉闷。
灯笼的光是暗黄色的,细细地落在她薄被上,以及薄被下她露出的手上。
便显得她一贯白如玉、冷如冰的手有了些温度一样。
崔进之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李述的掌心。
崔进之进宫做伴读时只有十五岁,最是少年浪荡时。他又是家中幼子,受父母宠、受兄长宠,养成了一副荒唐的性子,最是受不得规矩羁绊。
做皇子的伴读烦得很,没法出宫去耍,书房里太傅教的书他全都能倒背如流,也不想上课,逮着空子就往书房外跑,整日价在宫里闲逛。
有一回他甩着袖子乱逛,刚钻进御花园的假山石堆里准备躺着睡一晌,结果就碰到一个小姑娘。
她的衣裳瞧着不像是宫女,可寒酸的也不像是公主,有些四六不沾的尴尬。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一双眼抬了起来。她有一双眼睛通透的眼睛,显得有些尖锐,但更多的,却是眼里的空旷寂寞。
崔进之在宫中闲得能把纸折出花儿来,这会儿见了小姑娘自然也不会撒手不管。
他拿出那套浪荡子招猫逗狗的习性,“嘿,你蹲在这儿干嘛呢?”
她一双眼盯住了他,仿佛他是救世主一样,道,“我找不见回去的路。”
声音里似带着分哭腔,又坚强地咽了下去。
于是崔进之就把她从假山里带了出来,领着她上了高处凉亭,指着她刚蹲过的地方,“瞧见没,你刚就蹲在那儿,本来左拐再右拐,你自己就能出来了。”
她点了点头。话倒是很少。
崔进之便又问,“你是哪个宫里的?”
她犹疑了片刻,指着东北边,“望云殿。”
崔进之展眼看去,知道那边宫殿荒僻,都是打发不受宠的妃嫔住的。于是他心中了然,估摸着这位是个不受宠的庶出公主。
怨不得穿得这样寒酸。
也怨不得他进宫这么久了,竟然连面都没见过。
崔进之闲得慌,正愁没事干,便主动说,“你认得回去的路么?我送你回去?”
她仰着头看他,不知是断了吃食还是冷宫里晒不着太阳,整个人又瘦又小。
她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谁知道望云殿确实偏僻,崔进之这等善于识途的人都叫东一道甬道、西一个夹缝给闹晕了,说是他把她送回去,没成想倒是她把他领了进去。
刚跨进门槛,就见一个老宫女急腾腾地冲过来,一把把她拉了过去,“哎呦,公主,你跑哪儿去了?跟你说了别乱逛,冲撞了哪位贵人,咱们都要跟着遭殃!”
数落了一通,才瞧见门槛里站着一位落拓不羁的少年,瞧着浑身贵气,比皇子都不逊色几分。
老宫女忙道,“给大人请安。”
甭管是不是官,叫一声大人总是没错的。
老宫女拉过她,低声问,“这是哪位爷?你招惹谁了?”
她闻言,通透的眼在崔进之身上一扫,冷静道,“这是崔国公家的三郎君,新近给七皇子进宫做伴读的。”
崔家的郎君?崔国公可是朝堂里权势熏天的人,他的儿子怎么跑进了冷宫里。
老宫女连忙慌里慌张地行礼。
崔进之却听得一挑眉。
他还没介绍过自己呢,没想到这位寡言少语的公主倒是把他的身份瞧了个通透。
可至今他还不知道她是谁。
崔进之是家中嫡出庶出诸位郎君中最聪明的一个,便是进了宫做伴读,功课都压着诸位皇子一头。
他倒是头一遭生出被人压下去的感受。
崔进之正要问她具体是谁,可老宫女只在一旁道,“这儿荒僻少人,不是郎君该来的地方。奴婢这就送您出去。”
老宫女说着就带他往外走。
崔进之的话头就咽进了肚子里。
临走前他瞧了一眼这望云殿。
宫殿自然都是宽敞宏大,差不到哪里去。只是不受宠跟受宠的相比,差的最多的是人气。
青砖缝里长着青苔,遍地都是寂寞的绿,柱子上朱漆斑驳,院子里除了一棵老树,树下石桌石凳,竟是再无旁的装饰。
怨不得她那双眼睛显得空旷寂寞,原来她住的地方这样空落落。
长乐坊里千金一掷,江湖场上泼天豪赌,五陵原上纵马疾驰,长安道里呼朋唤友。少年的崔进之意气风发,做尽了天底下有意思的事情。
他还不知道,原来富丽堂皇的宫里头,竟然有人过得这么……寂寞。
他跟着老宫女就往外走,最后收眼时,看到她站在门槛里一直盯着他。好似他就代表着外头那灿烂光明的世界,他一走,就将她一个人留在了漫漫无边的空旷里。
崔进之携着这一点无稽的念头,慢慢走远了。
这是他们俩的第一次见面,往后就生出了无边无涯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