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是个孤家寡人,带着三分玩世不恭,五分愤世嫉俗,剩下两分“你们都是蠢货”,凑成一个风流才子。别人奔波忙碌为生计发愁时,他在写话本看和尚,别人汲汲营营只求中个秀才的时候,他已经是举人老爷,继续写话本看和尚,还推辞了知府要抬举他的美意。
只因为在庙里听了某个姑娘的一席话,一时醍醐灌顶,不长眼地喜欢上了人家。更要命的是,姑娘她爹就是一片好心被他当成驴肝腑的知府。逍遥生从此不逍遥,读书备考写话本,连和尚都很少看了。而贺知府对他也赏识有加,时常与他讨论文章。
但!是!这一个月来情况突变,贺敬文原本每旬都要见他一次的,现在他连贺敬文的面都很难见到。这绝不是因为知府娘子生了孩子!是宪太太生孩子,又不是知府大肚子!连他备了礼物亲自登门,都没能得贺敬文召见。
这事情不对。
赵琪十分焦急。作为湘州人士,他对这方水土的感情其实没那么深,但是对于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却并不无知。楚王的行为不妥,此人恐有异志。先是更换武器衣甲,其次收拢人心,正常的藩王不带这么干的。纵要安抚流民,也得先请示朝廷,以避嫌疑。楚王就大大咧咧地干了。
如果只是这样,还能说他年少纯朴。可据他在楚王府里所见,侍卫衣甲鲜明,时常操练,王府里也隐约有满面戾气、肌肉坟起的武夫跨刀来往。楚王言语之间对于民心向他,颇为得意。这事儿不对!哪怕你得了民心,也该归功于上。连口头上都不说了,这里头问题就大了去了。
一看事情不对,赵琪就将脑袋缩了回来,打死不再踏进楚王府一步了。现在还能说是误入,交往深了,你说自己是卧底都没人信。赵琪还要娶心爱的姑娘,生一堆孩子,和和美美过日子呢,知道楚王不是好人就行了。之后,就看他怎么应对了。
赵琪以为,贺敬文心眼儿不坏,可惜人傻。他不是不明白道理,说了他也能懂,但是……他能不能守住秘密,那就是两说了。不是他故意泄密,而是很容易被看出来。尤其贺敬文本来就不喜欢楚王,那也只是“厌恶”,并不是看反贼的眼神儿。贺敬文与楚王同处一城,万一叫楚王看出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赵琪原想着,潜移默化,利用了贺敬文而贺不自知,将此事平了,皆大欢喜。也可以此邀功,求娶知府爱女。岂料贺敬文如今并不给他这么个机会——连面儿都见不着了。
赵琪只好想办法往贺家这里凑,他本就关心丽芳,使人盯着书铺那里,听说丽芳要养猫,跑到庙里把住持房里的猫给抢了过来。将猫送给宋掌柜,号称“庙里猫太多,要寻人养”,回来便匆匆写了一篇文章,揣着去找贺知府“指点指点”。贺敬文正厌着他,推说忙,并不见他。
此情此景,与当初贺敬文追着他要他考科举,正好掉了个个儿,赵琪自己都气笑了:也不知道这个棒槌知府又中了什么邪,他还得回去再想办法。赵琪能有今日,心智自是不差,回来备了一席酒,邀了谷师爷来喝酒聊天儿。谷师爷的儿子正在进学,很想与赵琪这么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攀一点关系,欣然前往。有求于人,嘴巴就会松,赵琪听谷师爷说:“你怎么往楚王府那里去了呢?太守不喜楚王啊!”
赵琪恨不得扇他两巴掌:难道我喜欢楚王吗?
“是因王府内教授乃是圣上选派,学问深厚,故而前往请教啊!”
谷师爷满眼同意地拍拍赵琪的肩膀:“老弟,咱们这位知府大人呐,就是有些个,”指指自己的脑袋,“你懂吧?”
赵琪:……他到底心眼儿活,顺势给谷师爷斟了一杯酒:“我冤内!老兄可要为我辩解辩解。”
谷师爷满口答应,回去果然与贺敬文说了。贺敬文犹不解气:“他好歹已经是举人了,如何能不走心呢?瓜田李下,也要小心为是。哪个好人往王府里去?你是天子之臣呐!”
对谷师爷说着觉得不过瘾,又指使谷师爷去将赵琪叫了来当面“指点”,灌了满耳朵的:“要做纯臣,不要将心思放到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头,科考毕竟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学问。藩王多不向学,人又傲慢,你与他们混在一出,能有什么出息?你虽生楚地,也是天子之内,中天子的举人,做天子的进士,与藩王何干?!”
赵琪又是感动又是憋屈,这位知府大人,或许就因为有着这么一份热心,才没有被人掐死吧?赵琪试探着道:“以学生所见所闻,楚王府……似乎与旁处不大一样,里面人来人往戒备森严。”
贺敬文怒道:“除了墙高些、地方大些,有甚不一样?王府何尝亲民?你怎么总将心思放到藩王那里呢?我方才都是白说了吗?!你便是要请教学问,府学里就没有教授么?或依着我,往京里去,”
赵琪:……
看起来不像是因为觉得楚王有异志才对楚王不客气的呀,知府大人你究竟是为什么对楚王府百般看不顺眼呢?逍遥生并不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因为知府大人在楚王府落到了冷落而且没有去成厕所……
赵琪再三发誓,对楚王也没有什么好感,一定努力读书,争取下一科中个进士,也好光耀门楣,给地方上争光添彩。
贺敬文这才饶过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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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赵琪又成了知府衙门的座上课,勤勤恳恳地每旬往府衙里来汇报功课。他的学问极好,贺敬文已无可挑剔他的地方,除了有事无事喜欢教训他两句,待他也是不坏,还命宋掌柜从省城等处订书的时候顺便订一些给赵琪来读。弄得赵琪今天想把他拍扁,明天又想把他供起来。
韩燕娘自出了月子,又重掌了家务,将丽芳带在身边帮忙。察觉到赵琪的名字在贺敬文的口里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又想起他曾经说过要将丽芳许给赵琪。腊月里,韩燕娘自家置办年货并往来礼物的时候,便问贺敬文:“你看重这个赵举人,他又无父无母没个人知疼着热,过年可要我置办年货的时候与他一些?”
贺敬文笑道:“好。”
韩燕娘问道:“丽芳转眼可就十五了,及笄的岁数,她的婚事儿,你有数儿没有?已经有人问我啦。你先前说,这赵举人若肯上进,要将女儿许给他的,现在呢?”
贺敬文一捋须,带点高深莫测地道:“总要他考中进士,我才好提此事嘛。免得叫他太张狂了。”贺敬文平生第一大恨——自己没中过进士,是以选女婿就想选个进士。举人滴不要!
韩燕娘只觉得手痒,怒吼道:“你还发着梦呐!不趁着现在将人定下来,等他上了京,中了进士,还轮得到你?!年轻未婚的一放榜就给人抢光了,其余的要不是年纪太大丧偶,要不就是老婆孩子一堆。后年就是春闱了,到时候闺女都十七了!抢不过人家你再回头来找女婿?”
“(!!)”贺敬文这才反应过来!对啊,进士很难抢的!像他这样的,只能赌个运气,找个年轻举子,定下来,女婿有能耐呢,就考中了,没本事呢,就只能再等三年。
韩燕娘气得要死,撑着额头道:“我看也难找比他更好的了,大姐儿气性也不小,遇着个婆婆怕也不大好相处。这个好,有田有宅,父母双亡。只要大姐儿乐意,就行。”
贺敬文搓搓手:“不知道他定亲了没有……”
韩燕娘一拍桌子:“弄了半天,你连这个都还不知道?你问了没有啊?”
贺敬文此时又精明了起来:“我要问他‘可曾婚配?’不是明摆着告诉他我有想法了么?当然没有说。”
韩燕娘一巴掌把他头上的东坡巾给拍到了地上:“你真是聪明啊!我现在就问大姐儿,大姐儿点头了,你明白就给我找他去!你快些烧炷高香,求大姐儿亲娘保佑,赵举人还没定亲吧!我不过生个孩子,错眼不见,你就把事情拖成这样!这才一年光景啊!”
贺敬文脑袋憋得通红,一句话也不敢反驳,灰溜溜地跑掉了,将地方留给韩燕娘,好跟丽芳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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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死去的李氏也不放心儿女,一直看着孩子,这回她真的显灵了——这一头丽芳痛快点头,那一头赵琪并不曾婚配。
贺敬文一听赵琪说:“学生幼失怙恃,无人关怀,并未有婚约。”开心不已,将汗湿的双掌在腿上蹭了两蹭,使一眼色给张先生。
张先生便说:“真是巧了,东翁有两女,长女明年及笄,欲以配君子。”
天上掉了个大馅儿饼,赵琪险些被砸晕——这尼玛就成啦?!当贺敬文问:“你转年即冠,可曾婚配?”的时候,他已经有预感了,万没想到梦想成真。赵琪也结巴了:“承、承、承蒙不、不弃……”
贺敬文起先十分看好他,现在看他又觉得傻,不大痛快地道:“你还等着女家上门提亲么?”
赵琪点头如捣蒜:“学生这便去请官媒!”
贺敬文故作平静地一摆手:“去吧。”
眼看着赵琪快步走了出去,才得意微笑,口上却对张先生道:“要不是大姐儿也不讨厌他,我还未必将女儿许给他哩。”
这等讨了便宜还卖乖的人,十分可恶,张先生翻了个白眼,谷师爷却凑趣儿道:“那是东翁一片爱女之心。”
贺敬文看这笑得更得意了,谦虚道:“哪家父母不想儿女好呢?虽是父母之言,总是要问一问儿女的心愿的。纵不能全由着儿女来,也不能叫他们不乐意不是?”
善哉斯言!
这是结亲,又不是结仇,强扭的瓜不甜,小两口打得翻天覆地,两家又岂能好?
是以天下父母,大抵定亲时也要问上一两句走个过场,子女点头了呢,皆大欢喜。若不点头,父母免不得要问个缘由,理由说得过去——譬如听说对方人品不好,也未必强求。理由要说不过去——譬如喜欢上了个穷小子/有夫这妇,那这就要挨揍。
孩子再小,也是要问两句的。
湘州城里,另一处大宅,就有一位母亲问儿子:“我为你说贺家二娘做媳妇,好不好?”
姜长焕的脸,慢慢地变红了,郑重地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