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宅的气氛突然变得诡异了起来。
张老先生很快就觉出味儿来了。
他在听说主母故去之后,隐约有些个担心,怕贺敬文的继妻不贤。老先生经的多,见过的也多,说实话,见多了耍小心眼儿的,不搭理前头子女的继母,都能算是好人了。到时候家宅不宁——有继母的人家,也少有家宅宁的,本来十个指头就有长短,何况不是一个娘生的?有了孩子之后,这做娘的为了孩子也会争。原本父母偏疼哪个孩子都是有的,一旦身份有了不同,这争执瞬间就会激烈起来。
老先生之前教的都是男学生,头一回教小姑娘,觉得这两个女学生又乖又聪明,实在可爱,不免动一动私心。何况,他是教头前姑娘的,再来个新主母,保不齐要请他滚蛋。
老先生还不想滚,便暗示这年长的女学生要小心了。这正中贺丽芳的心事,弄得她忧愁不已,却又不敢说出来。师生两个都觉得憋屈。张老秀才最后只得换了目标,将提醒学生,换成了将学生的性子扭一扭。叫她略改一改急躁的脾气,沉稳一些,凡事“事缓则圆”,不要争一时意气,强出头,平白惹了对头,旁人还说都怪她不讲道理。
贺丽芳道:“先生说的是,祖母也这般教导我的。只是,有些事儿性命攸关的,遇上了怎么能畏首畏尾呢?”
张老先生做惯了老师的人,说起来便容易借题发挥、长篇大论:“纵然如此,也不该急躁。人一旦急了,就容易目盲,看不到该看的事情。你只看到争执得利,却也要看到冲动易损。凡事,不能只想着好的,也要想到坏的。要掂量掂量那坏的,你能不能随。如若不能,则必不能让这事成了。
“尔等若是男子,为师定要你们出去闯一闯,凡事都要试一试,好男儿志在四方。可你们是女子,走错了一步,便再难回还了,还是稳妥为要。若是撺掇了你们,反而是对你们不好。你们呀,退路少,凡事最好要多想一想。”
丽芳颇不服气,问道:“女子又怎么了?谁说女子不如男?先生觉得我们笨?”
面对跑偏了题目的学生,张老先生的目光更慈祥了几分:“你们姐妹当然是极好的,只是世人不这般想呐!你们学好了,能科考么?有些事情,不要看着旁人做了好,自家便也要做。有句俗话儿怎么说的?‘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见贺丽芳眼珠子直转,老秀才了然地笑了,“女扮男装?戏文话本子听多了罢?”开始向贺丽芳讲述科考之流程,越往上监考越严,且要搜身等等。
贺丽芳不等他说完,两手抱胸,跑了。
张老先生在她背后又是一叹。
贺瑶芳却觉出了一些味儿来,小声问张老先生:“要是看准了呢?能动么?就像拍苍蝇,我不乱拍,等它叮着不动了,再拍一下,一拍子打死了,行不行?”
张老秀才有些迟疑,低头一看,小学生一脸的天真无邪。张老秀才一点头:“这个自然是成的。”
贺瑶芳点点头:“哦,那我明白了。”
“……”你都明白啥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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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瑶芳是真的明白的,老先生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然而贺丽芳似乎是有些不明白的。
就在师生谈话过后没多久,阿春就哭着跑过来对她说:“二姐儿,好二姐儿,你快些儿去老安人那里求个情儿,老安人要将大姐儿送回乡下去了!都怪那个老贼秃!”
啥?
贺瑶芳惊呆了:“这又是怎么了?”她不记得有这么一出儿啊?
阿春抽抽答答,说不大清楚,还是绿萼给她递了方帕子,贺瑶芳趁着她擦眼泪的功夫才得闲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将阿姐送回乡下去?”
阿春道:“老贼秃撺掇着老安人去她庵里添香油,求签儿,要问老爷姻缘。大姐儿知道了,就去对老安人说,不要后娘。老安人原是没生气的,只因被大姐儿耽搁了,老贼秃便亲自来请,遇上了,便说‘姐儿这脾气有些大了,该读几卷经清净清净才好。’又说请将大姐儿寄名在她庵里……反正就是要骗钱。大姐儿恼了,话赶话的,将老安人也惹怒了,要送她回乡下老家。”
孩子不想要后娘,这是常有的,罗老安人并不过份恼怒。让她不满的是,孙女儿这性子,说了一回,居然没有改过来,还这般急,且在外人面前争吵。三姑六婆的嘴,传出话儿来能好听么?老安人一怒,这才要将丽芳送回乡下。这也不过是一时生气说说,并不曾下定决定要送孙女儿走。
然而听的人却当了真。胡妈妈有些急智,命阿春去瑶芳处,她自己往俊哥那里,让这一弟一妹过来求情。贺瑶芳听了便急道:“怎么能把哥哥也扯了进来?”好歹留一个啊,死也不能全死了!
不对,我四岁的时候,没经过这事儿呀!我姐没闹过呀!一面惊疑,一面奔到了罗老安人处。
到了一看里面哭的居然不是她大姐,而是罗老安人,那个慧通尼姑已经不见了。罗老安人数珠儿都不拿了,正对贺敬文哭诉:“我的命真是苦啊!你们一个一个的,恁般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