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嘭,嘭嘭嘭,嘭嘭。
肚子里的拍打还在继续着。即像是要吸引人注意的孩子在咆哮,又像是想要出来那般的急切和激动。
方氏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流泪流的太多,连鼻子里都沉甸甸的。
她伸出手掌,安抚的抚摸着自己的肚皮,慢慢平缓自己的情绪。
良久后,她坐起身,把那些散碎的金子收了起来,平静地喝下那杯清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吗?哪怕满身污水,哪怕没人相信,她也要好好活着。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她还有两个孩子,还有年老多病的婆婆,还有已经走到最巅峰的丈夫。她现在死了,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还有她的丈夫……
她舍不得让给任何人。任何人都不可以夺走她的丈夫和孩子!
方氏召来丫鬟给自己洗漱,又让人伺候着更了衣。她的脸孔虽然还是毫无血色,却获得了这么久时间以来难以得到的平静。
她的丈夫和儿子也许对她彻底失望,再也不会来了。但没有关系,她还可以走出去。
她们是一家人,谁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就算老天真有报应,她也认了,也能平静的接受。
但她绝不能给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留下逼死妻子和母亲的阴影。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锦绣院里又响动了起来。
正在给方氏敷粉的文绣出去看了一下,睁大了眼睛回来说道:“老爷和铭少爷来了!”
方氏用犹如被人推入深渊后又拉了起来的那种心情看着门口。
“你说的是真的?”
片刻后,她的心又重重的沉了下去。
这时候来,说不定是想要劝她去看大夫,然后吃药治病的。要不然,就是对她彻底失望,让她以后都不要出门了。
李铭和李锐都换了一身新衣,头发齐整,脸上也十分干净。他们一进屋,看着头发和衣服也都整理一新,脸上还抹着薄粉的方氏,也是一愣。
他们都知道为什么要换衣服,为什么要整理头脸。
一家三口,竟就这样站在屋里互相注视,无语凝噎。
李茂和李铭父子对看了一眼,指挥着他们带来的下人把屋子里的东西搬出去。
方氏一颗心沉了下去,越沉越低,越沉越低,像是被巨大的岩石碾过似的破碎成泥。
他们为什么要搬屋里的东西?
为什么要把她内室里的桌椅长榻都搬走?
“把床架子搬进来,就在这里装!”李茂吩咐工坊里的下人,执起妻子的手,带着她往外走去。
“老爷,你……你这是做什么?”方氏像是面临死刑的犯人一般跟着丈夫,满心疑惑的往外走。
“娘,你真笨,拔步床进不了屋子的,下人们把它拆了再搬进来,你看不到嘛!”李铭用着天真的声音说道,“装床的时候有灰尘,又吵,所以爹才把你带出去啊!”
方氏一听不是要把她赶出去,那破碎了的心脏似乎又被什么东西渐渐合了起来。
“可是,什么床……”
李茂站住身子,侧过头来和方氏说道:
“从今天开始,我和铭儿搬进内室陪你睡。我和铭儿一张床,你自己睡一张床,这样我也不用揪心半夜翻身会把你惊醒了。”
“你说大嫂来找你,屋子里睡着两个男人,她若还顾及我哥哥的脸面,总不会夜闯小叔子的房间吧?我贵为国公,也是上过战场躲过灾厄的福厚之人,总能护庇你一二。”李茂收紧了妻子的手,“不需要什么张天师,我和儿子陪着你。”
“是啊是啊,若是伯母来了,我就求她,让她不要来了。好不容易出来,去看看哥哥多好,为什么要来吓我娘亲呢。”李铭也拉住方氏的另一只手。“我是小孩子,伯母一定不会忍心让我难过的。”
方氏闭上眼睛,肩膀猛然打了一个寒颤。
若是刚才自己真的吞了那些金子……
她连往前走一步,都觉得是如此困难的动作。
“娘,你怎么不走了?”和李茂一人牵着方氏一只手的李铭歪着头问道。
“不,没什么,娘只是一下子欢喜的过了头而已。”方氏握住李铭的手,“我们走,往前走吧。”
让她往前走吧,她想往前走。
午夜,锦绣院的内室。
方氏打了一个哆嗦,又莫名其妙的醒了过来。
床头间,张静依然还在那里。这一次,她坐在床头,也没有了那般阴测测的笑容。屋里只有一盏小灯,映的她的脸越发阴森。
方氏倒吸了一口气,感觉全身都在发痛,脑袋也像针扎似的刺疼了起来。
刚刚睡下不久的李茂睡眼惺忪的把儿子的腿从肚子上挪开,坐起了身,在黑暗中开口:“方婉?你醒了吗?做噩梦了?”
方氏看着坐在床头的大嫂,又看着眼皮一直往下搭的丈夫,一边猛掐着自己的大腿,一边平静地回道:“没有,不是做噩梦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月份渐渐大了,我半夜老是想如厕,内急才醒了。”
李茂见不是心中所想的那样,松了一口气。
已经醒来却在装睡的李铭也悄悄地在被窝里偷笑了起来。
李茂唤了一声“来人”,外室里值夜的丫头们连忙进了内室,搀着方氏去方便。方氏洗完手,又用热毛巾捂了捂头脸,劝说李茂睡下好好休息。
李茂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又不像方氏那样可以补眠,自然是倒床又安心地睡下了。
方氏深深地看了眼父子两酣睡的面容,慢慢地往自己的床边走去。她绕过坐在床头的张静,从床尾慢慢地爬上床,又睡回原位。
方氏看着还在那里面无表情坐着的张静,在心里默问:
“大嫂,我这般想,你听得见,是不是?”
张静将头转了过来,对她轻轻地点了点。
“我从前就很怕你,后来更怕。可我现在不怕了。人和鬼,有时候就隔着一张肚皮而已。”方氏在心中默想。“做母亲的,最挂念不下的就是孩子,对吗?我如今已经悔改,我会好好对待锐儿,视如己出……”
“方婉,你很任性。”张静开口道,“可是仅凭任性,是撑不过余生的。”
方氏咬着嘴唇,在心里想着。
“不用撑过余生,大嫂。你要是怨我想要害过你的孩子,此番回来报仇了,这也是我罪有应得,我愿意受着。可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能不能让我活到把孩子生下来?”
一滴眼泪从她的腮边滑落。
“我会安排好府里几个孩子的后路,也会去娘家处理好一切。你让我撑到生完孩子,可以吗?”
“既然你知道最后是要死的,为何又要挣扎?就像我投湖自尽,知道那是我的去处,我便不再挣扎,放任自己沉到最底,无论是苦水也好,甘露也好,我都坦然受着。”张静看着方氏,“留下的越多,死的时候不是越痛苦吗?缠绕你的东西越多,你下沉的就会越快。”
“我是个凡人啊,大嫂。”方氏看着张静即使惨白阴森,依旧娇媚如昔的容颜,“我做不到你那么决绝。我若是有你那般的心性和智谋,李锐现在也就不存在了。”
一时间,屋子里静的连李茂的呼吸声都能听闻。
张静像是喃喃自语那样的说着:“她为什么不死呢?她应该早就死了的。为什么她想要回头就能活着,我想要回头就只能死?”
方氏已经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可是我想看看,你能不能活。”张静像是生前那般灿烂地笑了起来。
方氏听见张静的话,不敢置信地睁开了眼睛,看见张静向她笑着。她笑起来总是很美的,这一点所有人都很认同。方氏以前也曾偷偷腹诽过,女人笑的这般肆意,未免太过有失体统。
可这个时候,方氏看见这个熟悉的笑容,心中确实承认,女人要这样的笑过一次,才算是为自己活过。
她若能活着,也想试试看这般的笑。
“我就是这般执拗的人。所有人都说不可以的事,我非要看看可不可以。我想要你死时,你想着要活,我不高兴;你现在认命准备去死了,我反倒不想你死了。”张静笑的更加灿烂了起来。“你就活给我看吧。若是你能好好的活,你便不用死了。”
“我还会一直来,我会在前面等着你,我会一直看着你如何活。我想看看若当初我不死,是不是也能好好的活。”
“方婉,我会一直看着你。”
“我希望你来我这的时候,不要带着你的孩子。你能告诉我,我当初的决定是错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没有小剧场,有抬头的话,应该是“我就是这样做了”。
这一段我写了五个多小时,从昨天写到今天,改来改去,在床上辗转反侧。我想,那个执拗的人其实是我。
细心的读者都会发现,其实这文中的方氏至少有三次可以被顺理成章的干掉,所有人都在问“为什么不死啊!”“妈蛋啊怎么出来个孩子啊!”“我擦这样子都不死啊!”,我也在问自己,妈蛋啊祈祷你自己都已经决定要写死她了,为什么就是不下手不下手不下手啊!想想你的收益想想弃文的读者想想那些期望看到善恶有报的人啊啊啊啊!
你就是蠢货犟驴神经病啊!
所有人都在劝我,读者劝我,家里人听到我的纠结也劝我。读者是最重要的,收益也是,一切可以很快不用纠结,只要你动一动笔。你脑洞那么大,随便写写她就死了,她就下台了,她就去庄子上了。
可是我就是憋着一口气。
为什么所有的女配重生后改好就能被所有人接受,还写出一本一本的书来,这个渣女想要在错误的道路上纠正就那么难?死是如此容易,把她废掉更加容易,可一个做了坏事的女配幡然悔改后好好做人的故事为什么就这么难?想要悔改比从容还死还难啊!每个人都在告诉我这就是现实啊!
为什么的所有反派女配恶毒媳妇全部都要死!为什么?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惯例?她也是人啊,方氏犯错时候才二十出头,现在也没有三十岁,和我是一样年纪的人啊?你可以试试让她活下来的。
所以我屡次抬笔,屡次又放下。我看着以前一直跟着我的读者一个个离开,和我说“圣母心又不虐渣女配我弃文了”,看着从上到下所有人欲言又止的“你看,我们说的是对的吧,你面对现实吧。”我十分艰难。
我知道我这章写完,估计是完蛋了,弃文和骂声恐怕要把我淹没。无论如何,谢谢大家一路走来陪着我,恶心方氏也是因为我写这个蠢货写的太成功,大家都是正义感爆棚的好妹子,是三观非常正直的好孩子,若没有你们支持,我每日一万四的这般更新,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写网文的乐趣就在于有人能陪你一起度过把写文变成一个人的单机的那个煎熬时刻。
但我还是这般做了。我想试试用自己的笔,给方氏一条出路,能不能走出去。
最后,犯错不可怕,真的,只要你想改。希望全天下犯过错和曾经犯过错在挣扎着破罐子破摔还是幡然悔悟的时候,会有亲朋好友不离不弃,会有顾卿一样的善良之人告诉你“没事的,可以改”,有张静这样严厉的心魔无时不刻不盯着你不要再犯,最后,有我这样的老天爷,能够告诉你——“再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