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城,清晨。
霜兰儿逃出去时,虽曾想也许有一日会回到这,可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竟会和瑞王龙霄霆一起回来。
马不停蹄,连夜赶路,抵达后,龙霄霆自马上翻身跃下,王府管事洛公公上前相迎,道:“王爷,‘雪雁玲珑花’已送到,王妃正在可园等王爷。”
龙霄霆“嗯”一声,转身想要扶霜兰儿下马车。
霜兰儿冷冷避开,独自下车,朝瑞王府中走去。
龙霄霆一臂僵在那,有些尴尬,半响才收回手,朝可园走去。
起初天色尚晴,不过一刻,当他们一行人步入可园时,已是黑云压城,雷声滚滚。
龙霄霆步子加快,甫踏进屋檐,暴雨倾盆而下,激起满地雪白的水花。一时间雨帘绵密,十步开外的物事也朦胧模糊了。
霜兰儿离屋檐仅一步之遥,本不会淋雨,眼前的景象却令她脚步停滞,不再前行。
秋可吟穿一袭碧色的菱纱衫,倚在红漆木栏杆上,气色比上次瞧起来更苍白,更惹人怜惜。见龙霄霆回来,她眸中顿时涌出无数晶莹泪花,踉跄一步向他奔去,扑倒在他怀中,“霄霆,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龙霄霆拥着秋可吟,声音如同春日里一缕拂柳微风,再没有丝毫冰冷,“我回来了。”
屋檐太窄小,只能容下他们两人缱绻的身影,其他都是多余的,所以霜兰儿站在雨中,冷冷望着他们,任凭雨水如斗般倒在自己身上,很快她的衣衫湿透了,挽起的发髻被暴雨打散了。
真是一对浓情蜜意的男女。一个玉树临风,一个楚楚动人,男子环住女子的腰,生怕女子滑落,女子搂住男子脊背,两人紧紧贴在一处。
霜兰儿身子在狂风疾雨中轻轻晃了晃,心口像是压着巨石,喘不上气。
面前两人缱绻依旧,秋可吟神采因龙霄霆回来而显得灵动妩媚,“霄霆,难为你了,都是为了我。”
龙霄霆扶住秋可吟瘦削的双肩,“可吟,怎么穿这么少。丹青和着墨呢?也不晓得给你加件外裳。我不在时……”
秋可吟伸出一指,止住龙霄霆关怀的话语。目光越过龙霄霆宽厚的肩膀,落在霜兰儿身上。
那一刻,霜兰儿分明瞧见秋可吟眼神中有着骄傲与得意,更多的是嘲弄。
秋可吟推一推龙霄霆,指向他身后,“霄霆,兰儿妹妹还站在雨中呢。”
龙霄霆微愕,转首望向正立在雨中霜兰儿,她的眉梢掩不住淡淡的轻愁,他不禁想起上阳城外慈溪边,雨中的她,亦是这般全身湿透,飘摇若浮萍。他很想开口,可到嘴边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是这样默默望着她。
片刻。
霜兰儿微微一笑,步入屋檐下。他对她,终是无话可说。她一直以为,他沉默寡言,想不到他对心爱之人是这般关心的。人与人之间,还是有差别的。她只是市井女子,怎比得上大家闺秀。
龙霄霆见霜兰儿进屋,刚欲跟进。
“霄霆,等等。”秋可吟阻止道,莹白的手抚上他修长的眉,声音如月光般迤逦,“出去这么多天,耽误不少政事。霄霆,你还是先进宫面圣。别总为了我,影响你的前途。”
龙霄霆还欲进屋,轻轻道:“不要紧的。”
“你还是去吧,别让我担心,好吗?”
“这,可是兰儿似乎不愿意……”
“别担心,我来劝劝她。”
“那药的事……”
“放心,有太医沈沐雨在呢。”
龙霄霆想一想,终颔首道:“也好,她性子烈了些,你多劝劝她。”
秋可吟微笑,“嗯。”
龙霄霆似还是不放心,又叮嘱几句,适逢着墨出来送伞,他拿了伞大步离去。
秋可吟目送龙霄霆离开,眸中柔情好似一江春水。
霜兰儿望着秋可吟缠绵的眼神,心中五味陈杂,要有多爱一个人,才能有这样缠绵的眼神。须臾,她亦望向龙霄霆英挺的背影。
孤寂的白色渐渐消失在迷蒙的雨雾中。
霜兰儿与秋可吟同时收回目光,对视时隐有异样的气氛在彼此间蔓延。
秋可吟转身入座,柔声道:“兰儿妹妹上座。丹青,上茶。”顿一顿,她手中打了把描金扇,一时瞧不出她是冷笑还是微笑,声音里亦听不出波澜起伏,“真要多谢兰儿妹妹相助,才能觅得‘雪雁玲珑花’。”
霜兰儿面上冷冷一笑。心中暗忖:秋可吟消息倒是灵通,想来其他事秋可吟也打听清楚了,包括她与龙霄霆之间的曲折。
丹青端来茶水。
霜兰儿淡淡瞟一眼,一点热气也无,显然是一盏凉茶。丹青狗仗人势,怕是秋可吟这个主子授意,真不知秋可吟这么好的名声怎么来的。
秋可吟继续道:“只是还需兰儿妹妹帮忙。想必王爷已经告诉兰儿妹妹了,‘雪雁玲珑花’制成药引后,每隔七日需要体质极寒女子的血入药。也许一年,也许更久。合适之人,普天之下唯有妹妹你。”
霜兰儿听罢,心口怦怦直跳,虽愤怒,脸上不表露。她早猜到了,秋可吟定是得了一种罕见的病,此病症外感内热,能令人脸色苍白,腿脚无力,外表看起来似是寒症,其实内热如火,伤心伤肺。治疗此病,需用体质极寒的女子处子之血为药引。
小时候,她到仁心医馆当学徒,师父为她断脉后大赞,道她体质至寒,世间罕见。在仁心医馆学医那几年,她也曾用自己的血为病重之人入药。她陷入了沉思,瑞王府为何会找上她,又是如何得知她是至寒体质?能有几人知晓此事?难道是师父李宗远?
秋可吟眉毛曲成新月弯钩的弧度,打断霜兰儿的思绪,道:“我的病已有些年头,求遍名医俱无策。说起来还真要感谢仁心医馆的李宗远,一代名医,这等人才,屈居民间实在委屈。如今,我已保他入太医院。”说罢,她故意停下来,笑容完美无一丝瑕疵,留下充足的时间给霜兰儿震惊。
而此刻,霜兰儿神情恰如被冰霜冻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李宗远待她有再造之恩,怎会为了名利将她出卖?她蜷紧手指,胸口憋得说不出话来。
秋可吟垂眼继续道:“李宗远建议用你的处子之血做药引,我们请兰儿妹妹入府,中间有些误会,导致兰儿妹妹……”她停了停,飞快掩饰眸中一闪而过的怨恨。若不是霜兰儿不肯就范,怎会横生枝节?
霜兰儿端起茶一口接一口喝,在冷茶的苦涩中琢磨如何应付秋可吟。
秋可吟继续道:“府中大火后,兰儿妹妹失踪不见,我的病一时没了着落。那几日,霄霆急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夫妻五年,我怎忍心见他如此苦痛。那时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只要不再拖累他……”
虚伪!霜兰儿心中暗骂一声。
“当真天无绝人之路。一名道长途经瑞王府,王爷请道长入府为我诊病,得知有办法取代处子之血做药引。那就是用‘雪雁玲珑花’与体质至寒女子的血同时入药,每隔七日服用一次,最快一年便可痊愈。彼时天未亮,王爷得知后,当即赶往越州。”
秋可吟似有些累,斜斜靠向一旁软枕。
霜兰儿已然明白,龙霄霆得知消息便赶往越州,这才会在清晨时与自己在慈溪边相遇,才会有后来的一幕幕。
秋可吟留意着霜兰儿表情微妙的变化,轻轻拂过额边垂落的璎珞,以清冷的话语,给予霜兰儿最致命的一击。
“听奉天说,王爷曾在越州救了你?其实霄霆为人素来冷漠。这次老道长的话,他是完全照做了,真是难为他。”
霜兰儿挑眉,等着秋可吟接下来要说的话。虽然她知道秋可吟必定想打击她,而她也做好抗击的准备。可是,秋可吟的话仍是深深伤到她。
“老道长再三交代,‘雪雁玲珑花’只为诚心之人所见。若想寻得此花,需焚香沐浴、忌言慎行、着素衣、广施善行以积累功德。霄霆以诚心感动苍天,这才为我寻到‘雪雁玲珑花’。”
那一刻,霜兰儿神情凝滞,如有冰水劈下,将她整个人连同发丝都冻住了。虽然她并不想相信秋可吟的话,可在秋可吟说完时,她几乎全信了。因为,一切不合理都得到最合理的解释。
若想寻得此花,需焚香沐浴。
所以,他身上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百合花香。
忌言慎行。
所以,觅得“雪雁玲珑花”之前,他从不曾开过口。
着素衣。
所以,印象中瑞王总是一袭金袍耀眼,而越州相遇的他,却是白衣翩翩。
广施善行以积累功德。
所以,素来冷漠对人的他,才会对自己屡屡出手相助?
原来,更残酷的真相竟是如此。
还记得那一日,雨一直下着,他白衣翩翩,手中撑了一把油纸伞,转过身来,露出佩戴黑玉额环的额头。他将唯一的伞给了她,独自淋雨。
还记得那一夜,他手中宝剑在月下折射出幽蓝的光芒,激起一蓬血雾,残忍中带着美丽。
还记得那一次,他从恶贼手中救了她,醒来后却见他独自坐在悬崖边,一片竹叶也能吹成动人之曲,直吹入人心。
她忘不了他薄唇贴着小腿肌肤那温热的触感,忘不了他曾为她吸出雪貂之毒,忘不了他急着下山为她取解药,忘不了他将自己带离越州大牢时,那洒脱不羁的身影。
此时此刻,她都不愿相信他就是瑞王。原来,他对她的好,都是为了秋可吟。她究竟做了怎样的蠢事?雪雁玲珑花,为他人作嫁衣裳。
最可笑的是心诚则灵,不知是龙霄霆的诚心感动上苍,还是她报恩的痴傻感动上苍。
窗外雨声更大,风亦强劲。
秋可吟低头把玩着腕间的红珊瑚,时不时打量霜兰儿两眼,唇角拉高,露出一抹幽深的笑容。
少刻。门外有人影伫立,一名男子声音传来,“王妃,药引已准备好。”
是太医沈沐雨!秋可吟面露喜色,道:“快进来。”
沈沐雨身穿蓝色官服,手中端着托盘,盘中放着一只雪白的瓷碗,旁边还搁着一把雪亮的钢刀。见了秋可吟,沈沐雨恭敬行礼,“王妃,微臣来取入药之血。”
秋可吟也不多言,伸手指了指坐在席下的霜兰儿,“沈太医,这位就是兰夫人。”
沈沐雨颔首,端着托盘在霜兰儿身侧坐下。他至始至终未抬头,保持着恭谦的态度,“兰夫人,得罪了。”
日光映在锋刃上,刺得人晃眼。空气死水般静,时间亦是凝住,过得极缓。
等待片刻,秋可吟用描金扇子遮住半边脸,故作凄怨道:“病痛折磨多年,承蒙兰儿妹妹施以援手,我感激不尽。沈太医,每七日取一碗血,兰儿妹妹身子可受得了?”
沈沐雨回道:“禀王妃,自然有损伤。”
秋可吟面露犹豫,迟疑道:“我实在不愿苦了兰儿妹妹,这破败的身子,究竟还要害多少人,真不如死了算了……”她似再说不下去,两行热泪自眼眶中流出。
“王妃,你别这么说。”丹青“扑通”一声跪倒在秋可吟脚边,哭得不能自已。
一主一仆,相扶而泣。其情其景,恐怕见者皆会落泪。
霜兰儿眼里露出鄙夷和不屑。秋可吟想必就是靠这出色的演技,蒙骗这么多人。此刻她若不肯救秋可吟,只怕所有人都会指责她的不是,真是可笑之极。想了想,她伸出手,淡淡道:“动手吧。”
沈沐雨此时方抬头,打量着面前女子。衣衫素净,唯有领口绣了一朵孤傲的兰花,容貌清丽,有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纯真之姿。他心中微叹一声,手中钢刀划上霜兰儿手指。
屋中鸦雀无声,静得能听见鲜血“咚”一声落入水中。
白瓷碗中,水清冽无比,珊瑚般的血珠子越聚越多,渐渐成了一片红。
秋可吟微微坐起,见鲜血慢慢凝聚半碗之多,松了口气。
不多时,沈沐雨取够鲜血,替霜兰儿包扎好伤口,起身道:“王妃,微臣去熬药,一个时辰便好。”说罢,他端了来时的托盘离去。
屋中气氛因着沈沐雨的离开,恢复胶凝。
霜兰儿最先打破沉默,声音清冷,似积在青花瓷上的寒雪,“秋可吟,你以为今日取了我的血,就结束了?”
“你怎能直呼王妃名讳,你这种下等人怎配喊?”丹青最先吼出来。
霜兰儿轻哼一声,“不错,我是下等人。可惜你这个上等王妃需要我这个下等人的血救命。”
秋可吟素来镇定的神情有所松动,“你想说什么?”
霜兰儿淡淡道:“每七日取我鲜血一碗,需一年,或许更久。王妃要怎样保证我活到那时候?”
秋可吟不可置信道:“你威胁我?”
霜兰儿轻轻一嗤,“反正我贱命一条,何必成全你们?事到如今,你有什么筹码控制我?”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大可以逃走,或者留下来揭穿秋可吟真面目。总之,她不会任人宰割。
气氛再一次胶凝。
屋中沉香袅袅飘动。
对峙片刻,却有更冷的声音传来,“她没有筹码,本宫有!”
霜兰儿愕然回首。
“霍”的一声,虚掩的门被一下子推开。
来者身穿高贵的红缎宫装,满头珠翠相击,声音如同一浪高过一浪的鼓拍,回荡在空旷的屋中。
霜兰儿一眼就猜出来者身份,这样的气度,这样的高贵,与龙霄霆一般清冷的眉眼,除了当朝显赫的端贵妃还会有谁?
秋可吟连忙起身相迎,叩身请安,“姑姑,您来啦。”
秋端茗横了秋可吟一眼,“本宫再不来,堂堂端王府鸡犬都要登天了。”说罢,她漆黑的双眸凌厉扫向霜兰儿。
那眸子黑得深邃,深不见底。被这样的眼神扫到,霜兰儿只觉脊背一冷,汗水涔涔落下。
秋端茗冷笑着从霜兰儿身边跨过,在主位坐下,道,“可吟啊,你真是疏于管教。秋家个个都是能干之人,你哥哥庭澜,年纪轻轻就统帅边疆大军。你得拿出秋家的硬气来,眼下什么时候,宫里就够忙的了,你这还得我操心。”
“是,姑姑。”秋可吟声音甜甜的,撒娇道:“姑姑,你将桂嬷嬷调去好几日,她什么时候回来啊。”
秋端茗轻轻拍着秋可吟的手,“我让桂嬷嬷办点事,快了。瞧你,亏得我将桂嬷嬷放你身边,没她在,你又……”
“我的好姑姑,您就消消气吧。”秋可吟一边软语,一边替秋端茗拿捏双肩。
秋端茗戳了戳秋可吟额头,笑道:“你呀,其他功夫不见长,就是嘴巴越来越甜。”
这样的情景,霜兰儿全身不自在。
秋端茗似笑非笑望向霜兰儿,“怎么,见到本宫不知行礼。你爹娘没教你?果然是低贱人家出身。瞧你这样子,可想你爹娘亦是市井下作之流。”
霜兰儿紧紧握拳,气愤难平。她虽是平民,可父母从小教她不能疏于礼数。端贵妃进来时,她已起身行过礼,只是端贵妃不屑看。她面不改色道:“宫中礼教我不懂。民间女子出嫁后,贵妃娘娘您就是我的母亲。母亲大人未曾教导兰儿如何行礼,如有不周,还望母亲大人恕罪。”
屋外雨已停,冷风轻叩窗棱。
秋端茗神色顿冷。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她讥讽霜兰儿父母是市井下作之流,霜兰儿便反唤自己为母亲大人。她岂不是等于骂了自己?霜兰儿一口一个“母亲大人”唤着,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秋端茗很快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呵呵,霜连城于何玉莲倒是教出了个好女儿。”
霜兰儿一冷,秋端茗话里意思,像是认识她的爹娘,这怎么可能?宫中贵妃与市井平民能有怎样的交集?尚未细想,秋端茗冰冷的话语已飘来。
“实话告诉你,你爹娘性命都捏在本宫手里。你若好好表现,本宫可以救他们一命。”
接下来,秋端茗大致叙述了大婚那夜整件事的经过。从七品检校郎李知孝是北夷国奸细,混入城防是想窃取机密。霜连成一直与北夷国暗中来往,后更是协助李知孝窃取机密。大婚那晚,宾客皆是北夷国人假扮。李知孝假借婚宴,欲私开城门,放北夷人入城,准备伺机在崇武门制造混乱。此事最终走漏消息,朝廷派人密剿李知孝婚宴,并私下处决李知孝。适逢瑞王府中打听到体质至阴的霜兰儿要嫁给李知孝,当即出动人马将她劫走,销去她的户籍,明着纳她为妾。
秋端茗的话将整桩事与瑞王府撇得干干净净。如此鬼话霜兰儿岂会信,反问道:“我爹爹一介平民,为何要通敌?爹爹长年卧病在床,如何能通敌?”
秋端茗姿势高高在上,呼吸清冷漫长,一句话就令霜兰儿哑口无言。
“看来你娘何玉莲瞒得真好,什么都没告诉过你。你爹霜连成曾在宫中太医院任职,十五年前因参与构陷太子一案被贬,他卧病在床便是皇上当年惩治他的恶果。”
霜兰儿震惊了,十五年前,她只有三岁。爹爹竟然曾是太医,这……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家中无意间翻出一本医书,她一看从此入迷,嚷着要学医,爹爹极力反对,最后娘亲苦苦相劝,她才有机会入仁心医馆为学徒。师父李宗远总夸她有天分,原来她的天分遗传自爹爹。
秋可吟见霜兰儿怔愣不语,手中金扇轻摇,附在秋端茗耳边道:“本来呢,这事不能告诉兰儿妹妹,无奈兰儿妹妹……”
秋端茗神色冷了冷,“霜兰儿,本宫为你造了新身份,泸州知县之女,年方二九,与你同名同姓,早年不幸夭折,如今你便是顶用这个身份。通敌叛国株连九族!你活着,是蒙瑞王府恩典。”
霜兰儿神情仿佛游离天外。记得龙腾说她已销户,果然不假。不过她知道,其中还有内情,绝非如此简单。半响,她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明白了。”即便不明白,她也必须得明白,她的爹娘性命全捏在秋端茗手中。
秋端茗扬袖一挥,逐客道:“明白就好。王爷那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最好仔细点。没什么事就下去吧。”
“是。”
霜兰儿退至门边,眼前秋端茗开始秋可吟说笑,两人精致的面容在她眼中似是扭曲般。胸中激荡难平,她势单力薄,又被人扼住咽喉,究竟如何才能拨云见日?难道就这么忍了?
暮晚时分,龙霄霆自皇宫中返回,情不自禁来到了新为霜兰儿的醉园。
霜兰儿换了一袭轻薄的紫纱衣,坐在西窗边,望着满园湖中倒映着红霞,怔怔出神。
龙霄霆一脚跨入屋中,见到的便是霜兰儿手托着腮颚,整个人沐浴在晚霞之中。细碎的霞光似轻雾缭绕,此刻落在她身上,别有一番静谧的气息。她凝滞的目光中亦有一分迷惘的脆弱。他停在那里,像是忘了走动。
许久,夜幕降临,宫女小夕进屋点蜡烛,见龙霄霆站在门口,不免吓了一跳,“王爷,您怎么……”
霜兰儿闻声回眸。小夕手中笼着晨曦般的烛火,映在龙霄霆淡金袍子上,迸出阵阵金光,那龙,仿佛要腾云直飞。这才是真正的他,根本不是她心目中白衣翩翩、一世清流的孤绝男子。她唇边浮起一丝悲寂的笑,淡淡道:“王爷,你来做什么?”
龙霄霆默然片刻,将手中锦盒递给小夕,打发小夕退下,“我从皇宫要了些上好的血燕,顺便给你送过来。”
霜兰儿冷笑,笑得不可遏制,“王爷怕我失血过多,早早死了便救不了你的王妃?血燕就不必了。我这条贱命,自己会保重,无需王爷操心。”
她这样犀利,浑身带刺,龙霄霆好看的眉头轻轻一簇,没接她的话,停滞片刻,突然柔声问:“听说母妃来过,她……有没有为难你?”
他的声音沉沉,有着醉人的温柔。这样的问话,令她心底所有酸楚瞬间涌上喉头,她将眼泪逼回眼眶。他是关心她?她最恨先给她一巴掌,再施以关心,这无疑比凌迟更折磨人,且更痛。她一字一字道:“没有。”每说一字,心上似被狠狠划开一刀。秋端茗警告她,在龙霄霆面前要慎言,或许她的事龙霄霆并不知巨细。可即便如此,他也脱不了责任。
转首,霜兰儿直直望入龙霄霆眼中。即便她有满腹委屈,却不知与何人说。
龙霄霆轻轻道:“没有就好。”
此时,可园中着墨小碎步跑来,见了龙霄霆忙行礼:“王爷,王妃问您何时过去用晚膳?”
龙霄霆缓缓转身,正欲离去。
霜兰儿却突然叫住他,“等等,我有一事问你。”
龙霄霆停住脚步。
霜兰儿怔怔望着窗棱间漏下的月影,万千话语最后只凝成一句,“为什么三番两次救我?”
龙霄霆微微侧首,看不清表情,半响都没说话。屋中静得过分,着墨早就识趣走开,一缕寥落的月光爬上枝头,尽数倾泻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昏黄影子。
良久,他轻声,“只是同情。”
时光如梭,一晃月余过去。
霜兰儿自那日后再没见过龙霄霆。醉园之中,唯有沈沐雨每隔七日前来取走鲜血,再无人光顾。几次取血,她的手指划满伤口,旧痕未愈,又添新伤。
这晚小夕捧着新衣裳入来,兴奋道:“夫人你看,王爷差人送来的,好美哦。”
霜兰儿瞥了一眼,上好的蜀锦,绿中带红,本是最俗的搭配,可这件衣裳却仿佛一池碧水沾染女子酡红胭脂。虽艳却不俗,可见挑选衣裳之人,极具眼光且十分用心。不知怎的,她脑海中冒出一句龙霄霆曾说过的话,“本王不会临幸你,王府许你一生荣华富贵,只要你守好本分。”
这就他给予她的荣华富贵?黄金为栏,白玉为牢,风光其外,孤寂其内。他以为这便是女子梦寐以求的生活?真是可笑。
恍惚间,小夕已为她换上新装,赞道:“好衬夫人的肤色。”
霜兰儿起身轻转,裙角似在光洁的地面上开出一朵不完整的花,淡淡道:“今晚王府有宴席?”
小夕双眸晶亮,“夫人真聪明。今晚有合茶宴,很热闹。”
“合茶宴?”霜兰儿秀眉微颦,似是不解。
小夕突然尴尬道:“呃,王爷叫夫人出席,夫人就去吧。来,我帮你梳头。”
“哦。”霜兰儿淡淡应了声,没太在意。吃顿饭而已,她还怕了秋可吟不成。可等她搞清楚合茶宴的含义时,便不再这么想了。
所谓合茶宴是恭贺圆房的宴席。
原来五年前秋可吟与龙霄霆成婚,彼时秋可吟年方十五,龙霄霆刚满弱冠,二人本是风华妙龄,可惜秋可吟不幸身染重病,二人圆房之事一拖再拖。龙霄霆遍寻名医,始终没能治好秋可吟。虽如此,二人感情却不减,龙霄霆也从未动过纳妾之意。
如今太子卧病床榻,江山继承人又起风波。若龙霄霆膝下有子,日后登临帝位又多一分把握。到了这节骨眼上,端贵妃再等不了。眼下秋可吟病情得到控制,端贵妃命人挑了良辰吉日,让他们正式圆房。
宴席设在百花园中凉台,四周亭台楼阁皆悬挂着绢红宫灯,照得满天满地似皆染上醉人的红色。
霜兰儿步入宴席中。举目望去,几位客人正向秋可吟和龙霄霆祝贺。秋可吟气色好很多,巧笑倩兮,今晚所有光彩风华,皆被她一人占去。
龙霄霆依旧一袭金袍,坐在灯红交错的宴席中。转首间,他注意到霜兰儿立在宴席尽头。目中掠过一丝惊艳,他向霜兰儿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小夕面上一喜,连忙在身后推了推霜兰儿。与霜兰儿朝夕相处,她非常喜欢这位夫人,心善又不骄纵,实在难得。王爷从不多看旁的女子一眼,对兰夫人算是格外好呢。
霜兰儿面无表情,默默坐在龙霄霆右手边。抬眸时,她捕捉到秋可吟面上飞闪而过的不满。想来秋可吟介意的是,方才龙霄霆主动向自己招手。她轻嗤一笑,秋可吟的病本来无法医治,龙霄霆再有诚心,未必有能耐采得“雪雁玲珑花”。说到底,她不禁医治了秋可吟的病,今晚还促成这一对鸳鸯圆房。她这桩嫁衣裳还真是做得漂亮彻底。秋可吟占尽便宜,秋端茗扼住自己要害,秋可吟究竟还有什么不满?
龙霄霆瞧了瞧坐在身边的霜兰儿,温言道:“你气色不错,衣裳合身吗?”
秋可吟抢先道:“上阳城风老板眼光愈来愈好了,每每送来的衣裳都与众不同,穿在兰儿妹妹身上更是羞煞百花。”
霜兰儿怡然微笑。
此时龙霄霆注意到霜兰儿半掩在袖中的双手,葱白十指密密裹着纱布,隐隐透出血红色。神色黯了黯,他突然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间。
霜兰儿不料他会有此举动,一时愣住忘了缩回,任凭他握住。她的手冰冷,他的手却炙热如火。冰与火两重天,在这一刻互相抵触着、消融着彼此。
“要不要紧?”迟疑了下,龙霄霆轻声问道。
“霄霆……”秋可吟紧咬着唇,眼底生出怨恨。方才霜兰儿现身时,她便觉得不好,霜兰儿本就生得灵秀,再加上悉心打扮,还曾与王爷偶遇一同采草药。莫说日久生情,只怕现在就……
霜兰儿似感到秋可吟如火如荼的目光,又望见龙霄霆目光中带着怜惜,她浑身一颤,猛地抽回手。同情,又是同情!飞快地将双手掩入袖中,她语气冷漠:“多谢王爷假惺惺。”
一时间,龙霄霆薄唇微张,无比尴尬。
秋可吟笑着解围,“霄霆,别生气。兰儿妹妹尚年幼,难免有些心气。日后我会好好劝劝她的。”说着,她套着金护甲的指尖划上龙霄霆金袍胸前的腾龙,状似轻抚。
霜兰儿素来见不惯惺惺作态,秋可吟明明恨死自己,还要在龙霄霆面上装样子,真是恶心。她冷冷一笑,字字犀利:“王妃常年卧病,如今终于病好,真是可喜可贺。我是年幼,不过十八,王妃长我两岁有余,又常在王爷身边服侍,若王妃愿指点一二,兰儿作为新人感激不尽。”她话尾刻意强调“新人”二字。
此话一出,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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