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向邯水的那一侧望去,大火已经逐渐熄灭,河面上滚动着层层青烟,在极远处,隐隐有一丝金色的光辉。那个人穿着一身墨色战甲,身后的披风在夜风中猎猎地飘着,尽管看不清眉目,她却可以清晰地想象出他的表情和轮廓,一如很多年前那个午后,他坐在马上向她射出一箭。就此,他救了她一命,她陪了他十年。
她伸手握住自己的右臂,那里,有一只玄铁打造的护臂,即便是弩箭也不能射穿。
那是赵嵩送给她的礼物,共有一对,她分了一只给他。
她毅然转过头去,没入滚滚大军之中,扬鞭策马,再也不向来路看上一眼。
邯水以西,燕洵掉转马头,部下的将领跑上前来问道:“陛下,不追吗?”
燕洵一言不发,径直越过他身边,走出好远才淡淡说道:“退兵。”
大军潮水般退去,地平线上旭日初升,一道霞光静静地洒在大地上。那背驰而去的两路大军,终究渐行渐远。
空旷的大帐中,一身铠甲的将军跪在地上,他已经这样跪在这里很久了。太阳渐渐落下去,黑夜降临,大帐内漆黑一片,唯有那张镶嵌着东珠的金黄裘皮上有着微弱的光亮,隐约照亮那个人的轮廓,如同一座山峰。
那个人一直没有说话,从铁线河归来之后,他就一直坐在那里,好似忘却了周遭的一切。帐外的青草轻轻地摇曳着,在夜风中散发着希望的味道。五月的卞唐已是盛夏,夜里清脆悦耳的蝉鸣不断,荒原上草长得有半人多高,不知名的虫子飞翔在半空中,翅膀上有微弱的磷光,星星点点地闪亮着。
大帐里十分安静,身穿铠甲的将军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喘,甚至不敢去点灯。他并不是燕北军最初的元老,更不是燕皇的旧部,实际上当初跟随燕皇起兵的旧部如今已经不剩下几个了,军中的这批人,都是一刀一枪拼回来的。陛下虽然阴郁难测,但是赏罚分明,且极重军功,只要你敢打敢杀,就不怕没有出头的机会。
将军姓穆,祖上也是书香门第,虽然到他这一代没落了,可是也算识文断字,略通兵法。靠着这点见识,他一步步高升,短短几年间,已经成为燕北军中首屈一指的将领。
和其他人不同,将军觉得陛下并非像传闻中那样暴戾。是的,他曾经杀了自己的老师,杀了自己的妹妹,杀了辅佐他多年的大同行会一群人,可是那又怎么样?也许身在其中的人会觉得陛下忘恩负义,会骂陛下狼子野心。可是他们这些普通人看得很清楚,大同行会不通军事,不懂政务,内部盘根错节,彼此争权夺利,内斗极其严重。他们占据燕北多年却毫无建树,北有犬戎侵扰,东有大夏管制,他们无力保护燕北臣民,却硬是要在朝政上指手画脚。对于这样的人,如果陛下不以雷霆手段震慑打压,只会在燕北大地上再次扶植出一个派系混乱的大同政权。
成大事者,杀几个人算什么?
自古以来权势之争,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
一个成功的帝王和普通人的差别就是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是顾全大局,还是顾念私情?
所以,对于曾经的那位秀丽将军,穆将军实在没有什么好感,按照他的想法就是,女人,实在难以成就大业。
“穆阆。”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在空旷的大帐内,尾音隐约还带着一丝回声。穆阆闻言,连忙直起身子,就听上面的人继续说道,“传信给程远,让他分兵松原渡口,严密把守,秀丽军既然这么想进去,那就让他们进去,靖安王的军队还等在里面呢。”
“是。”
“另外,告诉他不要攻打赵飏的军队,全力进攻赵彻,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务必要捣毁赵彻的粮草库。”
“是。”穆阆连忙答道,“属下这就派人到白芷关传信。”
燕洵摇了摇头,黑暗中也看不清他的面容,“不必了,明早再去就行,不着急。”
穆阆微微一愣,军情如火,怎会不着急?不过燕洵这样说,他也不敢反驳,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不敢说话。
“来,陪我喝一杯。”燕洵微弓着腰,低头倒酒,微弱的珠光下显得有几分颓然落拓。
穆阆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小步走上前去,接过酒杯,也不敢坐。
燕洵随手指着一旁的座位,说道:“坐吧,别戳在那儿。”
穆阆小心翼翼地坐下,将酒一饮而尽道:“多谢陛下赐酒。”
燕洵也仰头饮下去,穆阆连忙为他倒酒,听他淡笑道:“好久没人陪我喝酒了,以前是环境所迫,不能饮酒。如今环境好了,能陪我喝酒的人却都不在了。”
穆阆手腕轻轻一颤,他是个聪明人,从昨晚燕洵下令停止追杀秀丽军起,他就觉得有些不对。此刻听了燕洵的话,他越发觉得自己听了不该听的话。
“来。”
燕洵很随意地说了一声,竟然还拿酒杯在穆阆的酒杯上轻轻撞击了一下。醇红色的酒浆倾洒在手指上,他也不以为意。拳头大的酒樽容量很大,他却总是一饮而下。不一会儿,一壶酒就被喝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