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的身份抛诸九霄云外。惟独那张脸,依旧是万年不变的淡漠,只是消瘦了许多,竟有了嶙峋的感觉。还是有那么一瞬间的痛楚,她分辨不清他眼内密密交织的究竟是思念还是惊讶,只觉得有什么汹涌地冲击着自己的心自己的眼,发酸发涩,可是往事依旧清晰,历历在目。
她回过神来,对他淡淡一笑,这一笑冷漠疏离,像是一盆冰水浇灭了景渊眼里的那一点点幽微火焰。
“是你吗?”她扬扬手中的那封“信”,“我师父在哪里?”
“一年不见,”他说,眼神又回复到从前的那种漫不经心,懒洋洋的在她脸上徜徉,“小尼姑胆子见长了,敢对本侯颐指气使高声呼喝了?”
“阿一不敢。”阿一握信的手紧了紧,“阿一的师父是方外之人,还请侯爷高抬贵手,阿一不记得有什么得罪侯爷之处,如果有……”
“过来。”他皱皱眉,打断了她的话。
“呃?”阿一反应不过来。
“过来,”他望着她懊恼带怒地说:“扶我。”
阿一愣了愣,随即走了过去,按捺住心底的一点点怯意伸出手去扶他起来,然后才见到景渊后背白色长衫上的一大块血渍,低头才发现原来地上竟有一块棱角尖锐的巴掌大的石头,沾着斑斑血迹。
“小尼姑,你还是那么笨,梯子给你搭好了让你爬墙,谁知道你笨得竟然跳墙!”他没好气地说。
阿一顺着他的目光往南墙一看,原来在墙头之外早就用钩子搭好了一具绳梯,而自己慌忙中只想着尽快出去根本没有看到。
你不是更笨吗?活生生的不知从哪里蹦出来当了人肉垫子。
阿一默默地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他的背,问道:
“是不是很疼?”话一出口,她暗暗骂了自己一句:阿一,你真是不争气。
“你说呢?小尼姑,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重?!”故作凶狠地瞪了她一眼,景渊嘴角微翘,为着话语中自己好不容易捕捉到的那丝心疼而窃喜,脸上却不动声色,用力握住她的手,迈开步子就带着她往马车走去,王府东边的小门传来密集的脚步声,阿一挣了挣,说:
“你要带我去哪里?”
“难得你如此急于爬墙,本侯爷自然是要带你私奔。”他挑挑眉,“戏文不都是这样演的么?”
“我不能跟你走。”她走了,剩下那个烂摊子,阿云怎么办?
“难不成,”隐隐有怒气在景渊眉间凝聚,“你真想要嫁给那司马烨?小尼姑,我告诉你,在西晋朝,女子有夫重婚罪同通奸,是要判勾舌之刑的!”
“在那里!”王府的家仆府卫追出来了,景渊不由分说地扯过阿一把她带上了马车,一直坐在车辕用草帽盖脸的景勉马上扬鞭起行。
车厢内光线昏暗,一如以往,景渊的马车里软垫小几背靠一应俱全,他坐在小几旁靠着软垫,半眯着眼神色冷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阿一冷冷地说:
“侯爷,您闹够了没?”
景渊没看她一眼,自顾自地拿起小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说:
“开弓没有回头箭,司马烨位高权重,手中握有兵权,虽然我特地挑了两匹千里良驹来驾车,但说不定他此时已经恼羞成怒调派西营的兵马来追他外逃的小妾了。要是被他的人追来,你的下场不用说也能想像,而与他私怨甚重的侯爷我,会被他趁机要了小命,小尼姑,你舍得让我去死吗?”
他拿捏准了,像她那样善良心软的人,怎么舍得让他送死?
“以前不舍得,”阿一怔怔地说,“但是侯爷忘了,伏澜江上侯爷能舍了阿一,阿一今日为何不能舍了侯爷?”
捏着茶杯的指骨慢慢用力收紧,阿一看不清景渊此时的脸色,又继续说:
“阿一重遇师父和阿云后也知道侯爷当初勉强阿一留下实在是用心良苦,什么算计利用的都不能怪侯爷,只怪阿一痴心妄想。死了一回,如今宛若重生,过去的事不恨了,也不去想了……侯爷能不能就当阿一死了,放了阿一?”
“你不恨我?”他的声音有点飘忽。
阿一垂下眸子,“不恨。”
“你让我当你死了,从此和你再无半点关系?”
“求侯爷放了阿一,放了我师父。”
茶杯终于抵不住手上的力度啪的一声碎裂成几片,殷红的液体从指尖蜿蜒而下,那双幽深的黑眸似蒙上了一层薄冰,氤氲着浅淡的雾气,让人看不清楚心底那道不知道有多深的伤。
他笑了,笑得凉薄,笑得自嘲。
“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他问。
阿一沉默。
“四岁多五岁那年,我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十四岁那年,我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在兰陵你也亲眼目睹过我是怎么处死不忠的姬妾的,傅明远怎么死的你也忘了?一年前我回建业,一把火把长公主府烧了个通天,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像我这般狠戾冷血喜怒不定的人,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他一手扯过她到自己身旁一手推开马车车门,说:
“想回七王府?想忘了我重新开始?好,我们一起跳下去,如果我死了那就如你的愿,如果你死了我就忘了你,如果我死不了哪怕你是人是鬼我都不会再放过你!”
光线猛地变亮,阿一这才见到他的右手上满是鲜血却还不管不顾地抓住敞开的车门,脸色白得像纸,微微下陷的眼眶发红,眼神凌厉之余她还清楚地看见了那一抹伤心决绝。马车飞快,正经过去往郊外的一条嶙峋的山路,路旁荆棘满布,他一手搂过她就要往下跳,阿一惊呼一声,一手抓住另一边的车门,大声说:
“景渊,你疯了!”
“没错,我疯了!你千不该万不该惹了个疯子!”他发狠道:“来,看看到底是谁的运气更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