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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铃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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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托,看什么看,很伤人的好不好?

    小师姐是个奇怪的女人。是有多怕冷,冬天尚远,她却早早裹上了羽绒服,也不怕捂得慌。又好像很怕累,她去街尾买菜,短短一截路就能走出一脸倦容来,好像背着的不是竹篓,而是口水缸。

    我就够爱走神的了,她段位明显比我高,有时吃着吃着饭眼神就失了焦,有时擦着擦着桌子,抹布就固定在了一个地方不停转圈。

    私下里我问老师傅:她有心事吧,我去陪她聊聊天解解闷去?老师傅说:莫扰她……她一来就这样,好多天了。

    小师姐发呆的时间往往很长。小镇雨季的午后,她抱着肩膀看檐头滴水,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大半个小时过去了,鞋面溅得湿透,人却一动不动斜倚在那儿,像尊石膏像。失恋?失业?失意?不知道也。有心去关心一下下,又担心微笑未必能换来等量的微笑,算了算了……

    打破沉静的总是老师傅,他咳嗽一声,端着锤子喊:来来来,你们俩都过来瞧瞧。

    瞧什么?当然是瞧打银。算是传艺吧,但老师傅不说教,只说瞧。

    厚银板裁成条,锐刀錾花,锉刀修边,一锤两锤敲出韭叶儿扁,三锤四锤敲出月牙儿弯。皮老虎小风箱鼓火,脚下要踩匀,喷枪满把抓,枪口不对人,烧啊烧,烧啊烧,烧软找型再烧再焊,烧至雪花白时往水里沁,刺啦啦一道白烟……好漂亮的镯子。

    老师傅对小师姐说:来,戴上瞧瞧。雪白的银镯子箍在小师姐雪白的手腕上,白得晃眼哟。老师傅笑眯眯地说:银子嘛……不怕敲,也不怕烧。只有纯银才能越烧越白,所以叫雪花银。

    原来这雪花银都是烧出来的?老年间又没验钞机,难不成衙门库房里入账前,银子还要先拿到火上烤烤?越想越有意思。老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清乾隆时期,一两银子相当于现在200多元人民币的购买力,十万两银子就是2000万人民币左右。知府相当于市长,乾隆朝真腐败,一个市局级官员三年能黑2000万!不过结合历朝历代的世相宦情来看——

    哎哟我擦,差不多哦……

    一想到在过去银子就是人民币,不由得让人心生欢喜。我也想戴戴,爪子太大,死塞活塞塞不进去,力气也用大了,眼瞅着把镯子捏得变了形。

    纯银软,却又沉甸甸的,有意思。

    武侠小说里,江湖豪客打赏,动不动兜里一掏,甩手就是纹银百两。

    真牛B!随身揣着几十斤沉的玩意儿,也累不死他……

    当真是越想越有意思。来来来,阿叔,锤子给我使使,先来半斤银子练练手。

    头一回上手,想打一个绿林暗器银飞镖,将来行走江湖时好行侠仗义。

    ……结果七搞八搞,镖没搞出来,搞出来一根曲里拐弯的小胡萝卜,一头粗一头细。

    我不服气,换一角银子,再丁零当啷一番。还是一根胡萝卜,银的。

    我大山东皇家艺术学院1998级美术系高才生,想当年入学考试专业第一,整栋男生宿舍动手能力不做第二人想。工笔、蛋彩、烧陶、模型、雕塑、篆刻、织毛衣、人体彩绘、伪造学生证……样样精通,如今诚心诚意给自己锻造把兵刃居然会不成?我运了半天气,然后尽量把两根银胡萝卜敲直……处女作宣告失败。

    老师傅说敲银子不是钉钉子,要先练好拿锤子。他说:你已经不错了,头一回上手就能打出双筷子来……

    筷子?这货是筷子?手指头粗的筷子?好,既如此,少侠我就用它吃饭了,谁拦都不好使。

    那天晚饭,我的筷子是对银胡萝卜。老师傅不忍见我自尊心受挫,为示勉慰,专门加了菜,豆腐和鸡蛋。

    菜是老师傅买的,小师姐炒的。和往常一样,老师傅坐中间,我和小师姐坐两边,她眼观鼻鼻观心,无声无息地端着饭碗。

    诡异的事情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

    (三)

    小胡萝卜不好使,重,我夹菜速度慢。饭吃到一半时,忽然心里一惊,筷子停在菜碟子边,手慢慢僵了。

    筷子尖端黑了。菜里有毒!

    像我这种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内地小城青年,青春期几乎是由香港娱乐圈抚养长大的。多少年的录像厅港片教育,除了性启蒙,还给予我一生受用不尽的宝贵知识。比如太监都是反派,扫地僧都武功高强,比如但凡是主角跌下悬崖都死不了。比如滴血认亲,比如银针试毒!

    没错!银子变黑,菜里有毒!少安毋躁,后发制人,以不变应万变方为王道。

    我不动声色,瞟一眼老师傅,不像……他一脸的慈眉善目,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哪里有半分谋财害命的模样?

    可越是反派,越长得像好人,电影里不都这么演的吗?

    ……可他图我什么?弄死我他有什么好处?抢我包里没吃完的煎饼?

    再看看小师姐,她好像又在发呆,筷子插在碗里,半天才夹起几粒米,动作机械又缓慢。

    她半天没夹菜!是喽,早就察觉你郁郁寡欢不正常,未曾想还报复社会反人类,谁得罪了你,你找谁去寻仇啊,何苦对我这等路人甲辣手摧花?一恍然大悟,胃里便隐隐抽搐起来,没错了,毒性发作了!刹那间,电影画面一幕幕飞驰在眼前,也不知我即将七窍流血还是一口鲜红从嘴里飙出来。

    立时三刻掀桌子,不是我的风格。后槽牙暗咬,我夹起一筷子豆腐,直通通地戳进小师姐碗里。牙缝里轻轻挤出一句话:小师姐,吃菜。

    她好像一时还没从恍惚中醒过来,慢慢夹那块豆腐,嚼吧嚼吧吃了。

    ……看来不是豆腐,也对,白豆腐里下毒,易被人发现。

    我飞速环视饭桌,又夹起一筷子鸡蛋,这鸡蛋的颜色这么黄……不太正常。一筷子鸡蛋,直通通戳到小师姐碗上方,筷子一松,吧嗒一声落了进去。小师姐,吃鸡蛋。我瞟一眼手中的筷子……更黑了,没错,她把毒下到鸡蛋里了。

    小师姐微惊了一下,貌似从恍惚中醒来。她看了我一眼,“哦”了一声……然后她把鸡蛋吃了。然后她把那筷子鸡蛋夹起来嚼吧嚼吧吃了。

    ……吃得这么自然,看来也不是鸡蛋。嗯,此地乡野,鸡是土鸡,自然生土蛋,土鸡饿了吃草籽,渴了喝山泉,拉出来的土鸡蛋的蛋黄当然比较黄了。

    我又夹起一片洋芋,放进她碗里。洋芋红彤彤的,一定有问题!

    洋芋她也吃了……也不是洋芋,该死,我怎么忘了此地洋芋本来就是红心儿的。

    我又夹起一筷子菌子……我又夹起一筷子包菜……饭桌上的菜我给她夹了一个遍。

    她都吃了,并无半分迟疑,还轻声道了一声“谢谢”。我脑子不够用了,犹豫了一下,我把自己碗里的米饭夹了一坨递了过去……

    她平静地看看我,然后也吃了。我把银筷子擎到鼻子边仔细看,不对啊,是黑的啊……一旁的老师傅慢悠悠地感慨道:哎,好得很,一家人哦,不生分。饭桌上一片温馨,老师傅一脸的天伦之乐,连小师姐看我的眼神,仿佛都比往日和蔼了一点儿。他们以为我在传递友爱,在营造和睦家庭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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