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为他受伤的手涂药膏。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凑近看他的伤势。已经愈合得差不多,再涂几天药,应该就没事了。抬头看到他怔怔的眼光在我身上流连,嘴唇一张,似乎想要说什么。我偏开头,放下他的手,转身向床走去。躺进被子,脸朝墙壁,缩在角落。
他上了床,在我身边躺下,与往常一样伸手搂住我。我背对他,任由他这样搂着。就算不说,我们也知道对方没有睡着。心突然觉得很疲倦,到底谁对谁错有什么意义?我们相爱这么久,本以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他那难以改变的身份与信仰。现在看来,冲破巨大阻力相爱的难度远不如乱世饥荒中的困顿相守。真的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么?难道相爱如我们,也跨不过这道坎?
被底下传来轻微的窸窣声,感觉出他的两脚在搓动。想起他脚上的冻疮,肯定是因为被窝里有暖意,遇热又开始发痒了。我披衣起身,到床尾摸到他的双脚。抱进怀里,为他按摩,这样可以活血消痒。
他坐起,颤抖着声音轻喊:“艾晴……”
我竭力保持着平静:“你脚上长了这么多冻疮,遇热就会发痒。每天须得这样搓搓来活血化淤。我走了后,你要记得自己搓——”
他坐起身,猛地收回脚,将我用力抱紧,压抑的声音里满是不舍与依恋:“别走……”
伏在他削瘦的胸口,感觉出他在微微颤抖。黑暗中柔软的唇贴上我的脸,一路摸索着找到我的唇,战栗着吸吮。我回应着他,捧住他的头吻上他的眼睛。咸咸的湿滑上舌苔,他果真在压抑着声音哭泣。心中的堤防彻底冲垮,与他唇齿交缠。他也巍巍颤颤地将唇触到我的眼。柔软的唇滑过,这才惊觉,原来,哭泣的不止是他。
我们就这样紧紧相拥,压抑着声音,无言地流泪。一帘之隔还躺着许多人,我们都不想让旁人听见。直到两人都哭累了,倒头沉沉睡着。
第二天刚要出门,又见到罗什站在门前。一袭褐红僧袍在冬日阳光下,散发着淡淡清光。
我叹息:“罗什,你拦不住我的。”
他神色黯了一黯,不说一个字,侧身让开。我咬了咬牙,从他身边走过。
昨夜只压抑着哭了一场,根本问题却未解决。心中明白,只要我们始终坚持各自的观点,这将永远是个死结。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让他认同我?为什么我不能退让一步?
我走出几步又跑了回来,罗什不由惊喜,眼光灼灼,期待地看着我。我握住他的手,恳切地说:“罗什,只要我们渡过难关,我就会停止。给我点时间。”
他怔住,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你,你还是要——”
我不愿再听下去,不愿昨晚好不容易得来的缓解又陷入僵局,赶紧转身离开。心中暗暗叹息:罗什,对不起,所有自私和罪恶就让我一人来扛吧。
“我们既已讨论了以上种种,便可自己思量:中原此时此刻是否可以让一位新君主大展宏图,是否提供给一位贤明有能力的君主一个机会,让他采取某种方式,使自己得到后世赞誉,并造福百姓。”
原文里其实是说意大利,被我改成了中原。我停顿住,想一想后续的内容。记得马基雅维里接下来说:为了表现摩西的能力,必须使以色列人在埃及成为奴隶;为了认识居鲁士精神的伟大,必须使波斯人受梅迪人压迫;为了表现提休斯的优秀,必须使雅典人分散流离。可这段话我没有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千万人的牺牲只为成就一人功业,我无法接受这种绝对站在君主角度上而不在意受苦民众的观念。
蒙逊点了点头:“这便是我们常说的时势造英雄。”
我有些讶异,他竟这么快就理解了。相比较马基雅维里,蒙逊说的时势造英雄更有一丝人情味。可惜,他虽有雄心壮志,却不是被命运选中的那位能完成统一的伟大君主。
他将盛满馒头的碗推向我:“你天天喝粥,饿得都快站不住了,赶紧吃点扎实的。”
我咽了咽口水:“蒙逊,我还是坚持——”
他打断我:“如果不肯让你带回家去,你就坚决不在我这里吃独食,是么?”
我虚弱地点了点头,盯着馒头狂吞口水。
他嗤笑一声,将热气腾腾的馒头掰开硬塞进我手中:“你呀,跟着一个迂腐的和尚,也一并迂腐得过分。你到街上去看看,有多少父母在卖儿女,有多少年轻女子出卖身体以求得一顿饱饭。被赶出城外的流民在吃死人,甚至易子易母而食。吕光为什么在饥荒时出兵?与其让百姓在国内揭竿而起,不如对外征战去抢夺别人的粮食。什么品性操守,什么仁义道德,这些东西在饥荒面前一文不值!谁有本事活得下去,谁就是强者!”
我苦笑一声,他说得没错。在大灾难面前,所有人类制定的文明道德规则次序全都崩溃,人性的丑陋赤裸裸展现出来。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能活下去,甚至,灾难是他这类人的发展舞台。可是……
我黯然摇头,将馒头放回盘中。想起心中那个身影,不由叹气:“人不是禽兽,不择手段只能让你活下去,却无法摆脱内心的煎熬。蒙逊,人在做,天在看。有信仰之人的思想,你是无法理解的。”
他正想反驳,有下人进来,对蒙逊耳语几句。蒙逊面露诧异,站起身对我说:“艾晴,我有急事需要处理,你且等一下。”
他叫了管家陪我。说是陪,其实是监视。他匆匆走出书房,又将门反手关上,我不由诧异。可是,有管家在场,我无法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