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里,流民数目激增,已达十多万,快抵得上姑臧城内的居民数目。城内一片萧条,什么都在跌价,除了粮价飞涨。每天都有垒满了冻死者尸骨的板车往城外拉去。很多人在门口摆摊变卖家产,一天下来也换不回一斗粮食。甚至有人叫卖孩子,瘦弱的孩子头上插着草标,几个馒头就能把孩子带走。
城外灾民聚集的山头,整片山的树木皆被剥皮,大雪覆盖下的草根也被掘出。高粱杆、稻草、麦杆,甚至棉袄里的棉籽,都成了救命的粮食。灾民们把它们碾碎,掺水熬大半天,能够熬出些淀粉来。每天还有人因为误食狼毒草中毒。往往等罗什得到消息,赶去救时,人已口吐白沫,满脸青紫,面目扭曲地死去。灾民中开始有人得浮肿病,走路摇摇晃晃。还有许多人因为吃糠,吃观音土便秘,浑身瘦得皮包骨,却挺着奇怪的大肚子。
吕光的平叛进展得并不顺利,街头张贴出了征兵告示,男子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特意说明,从军者可得温饱。就这几个字,让流民中但凡还有点力气的男人,都报名参加,挤满了鼓楼一带。
我和罗什、严平、陆娉婷,还有罗什二十多个龟兹弟子,经过鼓楼。吕纂负责征兵,蒙逊裹着厚重的裘衣在帮他维持次序。吕纂看到我们,偏过头故意不理。我心里来气,有什么好得意?吕光的儿子们,除了窝里斗骨肉相残,别的还有什么本事?
“军爷,先分个馒头吧。俺投军,就是想给俺娘吃个馒头。”
一个变声期的粗哑嗓子引起我们注意。才半大的孩子,看发育最多十三四岁,流着鼻涕,脸颊上冻得发紫。脚上一双烂鞋,脚趾头露在外面,黑呼呼一团。
“馒头得等入了营才发,现在没有。”忙着填名录的军官不耐烦地回答。
“那要啥时候有啊?”
“罗嗦,你到底投不投?下一个!”
“我投,我投。”大拇指在红色印泥上按一下,再往纸上按去。一条性命就这样贱卖了出去,还是个孩子啊。
“顺儿,娘不要你去投军啊,你才十三岁。”一个妇人跌跌撞撞跑来,一把扯着孩子嚎啕大哭。
“军爷,我有十五了,我娘舍不得才这么说的。”小孩看到军官皱眉,连忙讨好地说。来了几个士兵,把他娘的手拉开,带着小孩往后面的营帐走。
小孩回头对着妇人喊:“娘,等会儿发了馒头,顺儿就给你带来。”
辛酸得不忍看下去。这个顺儿太天真了,入了营帐,他怎么还可能再出得来?看到身边的罗什在怀里掏,却什么都没掏出来,对着我耳语:“还有钱么?”
我点点头,摸出几个铜板,走到那个仍在哭泣的妇人身边,交给她。她抬头,脏得不成样子的脸上看不出肤色。她没有接铜板,突然对着罗什跪下:“我不要钱。法师,求求你念经保佑我儿子平安回来吧。”
罗什动容,虚扶一下,我赶紧拉她起来。
“法师,也帮我儿子念经吧。”
“法师,还有我,我是孤儿,您就帮我念一次吧。”
“法师……”
人群里响起越来越多的哽咽声,罗什抬头环顾,数千衣衫褴褛的人,只为能得一顿饱饭,离开家人,去往那不知生死的战场。罗什眼底流出无尽悲伤,转头对弟子们叮嘱几句。众弟子散开,走到队伍中间,为求祈福的人念梵文平安咒。
罗什则喃喃念起了他翻译的《佛说阿弥陀经》:“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此经是汉文,简单明了,饥民们都能听懂。他们脸上显出向往之色,纷纷问罗什:“法师,如此极乐之地,我们能去么?”
罗什悲悯地点头:“若有善男子善女人闻说阿弥陀佛,执持名号,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乱。其人临命终时,阿弥陀佛与诸圣众现在其前。是人终时心不颠倒,即得往生阿弥陀佛极乐国土。”
一张张凄苦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人群中绝大部分人都跪倒合掌,闭眼虔诚地接受佛祖的赐福。吕纂满脸不高兴,想上前训斥,却被蒙逊拦住。蒙逊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居然让吕纂打消了主意,在旁冷脸哼气看着我们。
罗什抬高声音,向那些排队上战场的饥民朗声宣言:“诸位,全本佛经毕竟难以记全,诸位若遇艰难困苦时,可诵持阿弥陀佛之佛号,念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是梵语皈依、礼敬之意,念此可得身心宁静,往生极乐。”
饥民们皆学着罗什,双手合十,虔诚念诵“南无阿弥陀佛”。一旦上了战场,这里大部分人将不再有归来的机会。罗什是希望他们临终之时念诵阿弥陀佛的佛号,得到阿弥陀佛的接引,去往西方极乐世界。
雪片又开始飘落,簌簌的落雪声,喃喃的念诵声,压低的哭泣声,一张又一张盖了红手印的纸,迅速垒满了征兵台。
那天夜晚,我久久未睡,一直站在窗口。听着外面簌簌的雪声,心中悲凄,更有不解:“佛家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业力,有善业,有恶业。可如果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难道那些受灾之人前世都是十恶不赦的么?这么多人难道都是做了孽才受饥荒之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