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缠绵悱恻的爱情悲剧静静上演着。
今儿个这出戏,一改才子佳人的美满结局,以悲剧收场,但故事情节安排得松弛有度,结局时的化蝶更是震撼人心。
戏演完了,台下的人还沉浸在故事情节中,尤其女眷们,禁不住热泪盈眶,为一对有情人却不能成眷属感怀伤心。
乐曲已经停歇了许久,整个大堂竟鸦雀无声,别说叫好的起哄声了,就连礼节性的掌声都没有。
最后,还是尹青云先伸手鼓掌。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也鼓掌叫好。
热闹一阵,尹青云出声道:“驸马出手果然不凡,这出戏必定会成为经典。”
刘愉露出笑容,声音中带着欢喜和矜持:“都是佳禾郡主的构思好,我只写了些唱词罢了。”
千柔忙道:“姐夫这话太谦虚了,这戏本子是你写的,你妙笔生花,戏也是你排的,如何将功劳算在我头上了?”
刘愉挥手道:“戏本子谁都能写,新颖的故事却是不可多得的。”
眼巴巴看着千柔,又带着期盼道:“倘若你以后还有好想法,一定要跟我说呀。”
见他对自己寄予厚望,千柔额头沁出一滴冷汗来,只得傻笑道:“我尽量。”
刘愉这才觉得如意了,正要道谢,庆元却出声道:“佳禾郡主,陪本宫出去走一走吧。”
众人闻言都一怔。
玉欣知道庆元屡次为难千柔,生怕千柔会吃亏,心底自是不情愿,皱眉道:“我与你们一起去。”
千柔却摇头道:“多谢姐姐好意,没事儿,我能应付的。”
庆元要单独跟她谈话,她心底也惊奇,却不至于要害怕退缩。
至于谈话的内容,她猜不出来,不过打定了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见千柔自己应了,玉欣只得罢了,却打定主意,待会儿庆元态度好就罢了,若敢欺辱千柔,那自己也不会留什么情面,直接跟庆元对着干,为千柔讨个公道。
虽然庆元公主是她姑姑,但显然在玉欣心目中,这个姑姑的地位,跟千柔无法相提并论。
蒋毓也紧张,但却不好跳出来阻拦,只能提着心看一眼千柔,又看一眼庆元公主,心情有些浮躁起来。
如是,在众人忐忑不安的目送下,庆元与千柔踏步出来了。
细细长长的回廊,庆元走在前面,千柔落后半步,暗暗盘算着,看了这么久的戏,瀚儿该饿了。不过,他现在年纪大了些,绯红定然会给他喂一些辅食,倒是不必太担心。
正想着,庆元出声道:“郡主真沉得住气,竟不开口问本宫为什么将你喊出来吗?”
千柔眉色恬淡,微笑道:“我素来行事有分寸,等着公主开口。”
庆元哼了一声,回首看着她道:“之前本宫打算抬举你,你不肯答应就罢了,如今却来了这么一出。这是你的报复吧?你想让毓儿娶个没有什么根基的女子,让本宫沦为笑柄,是不是?毓儿已经跟本宫说了,之前薇薇生辰时,你的女儿差点栽下河,刘小姐去救,然后,毓儿也出手了,与那刘小姐有了肌肤之亲。你那女儿出事,真是意外吗?哼,不管旁人怎么想的,本宫却是不信的。”
蒋毓跟庆元说起这桩事时,只说了前半部分,对于杜月香那一段,心底很鄙夷,便只提了一两句。
之前倒罢了,庆元还没想到这上头来,如今见千柔很热心想撮合蒋毓和刘欣怡,庆元自然脑洞大开,觉得这是千柔的报复。
千柔听她说出这番话来,登时被雷得外焦里嫩,心头飞驰过一万头神兽。
庆元不喜欢她,她是知道的,但她没想到,庆元竟能将事情歪成这样。
尼玛,这种奇葩,若不是公主的话,不知挨了多少顿打。
等回过神来,千柔脸上的笑容消失,也冷言相对:“有句俗话说得好,心中有佛,所见万物皆是佛;心中有阴谋,所见皆化为阴谋。薇薇生辰上的事情,确实是意外,若我存心算计,我不得好死。”
庆元见她语气坚决,发了毒誓,还影射自己心中都是阴谋算计,登时脸色一僵,透出不敢置信之色。
千柔看她一眼,扬着下巴继续道:“在公主心目中,想来我是一个小人。其实公主怎么看我,我一点儿都不在乎,但话还是要说清楚的。不错,上次公主折腾了那一出,我心底的确存了不满,但在我心里,蒋公子一直占了一个很特殊的位置。”
她露出追忆的神色,抿紧着唇道:“我与蒋公子相识于微时,得他出手相助,我的人生才能走出泥潭。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为了报复公主,算计蒋公子。另外,我的女儿,我一直视如生命,更不可能利用她来弄些小动作。”
庆元侧首看着她,沉默半晌,才道:“好,就算之前的事的确是意外,但毓儿只是跟她接触了一下,搂了一下腰,就要娶她为正室,本宫心里不服气。毓儿多么出色呀,得贵女才能配。”
见她一直唠叨蒋毓得配贵女,这一刻,千柔额角有一滴冷汗落下。
庆元公主之固执专横,真是刷新了她的认知。
心思转了一转,千柔勾唇淡笑,声音平缓:“人生在世,情之一字,最不能勉强,有时候,喜欢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瞬间。公主对于蒋公子,应该是了解的,蒋公子并不是一个愿意委屈自己的人。他搂了刘姑娘的腰,固然会生出一些闲话,但他若不是真心喜欢刘姑娘,根本就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以终生相许。”
她放缓了神色,诚恳的道:“蒋公子至情至性,之前情路不畅,已经荒废了几年大好时光,如今总算能放开胸怀,我很为他高兴。公主身为他的母亲,更该盼着儿子好,得到两情相悦的幸福。”
庆元听她提起往事,不免暗自腹诽了几句,才皱着眉道:“本宫当然盼着儿子好,但刘姑娘身份太低了,毓儿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要屈就她?”
千柔从容道:“以蒋公子的身份和本身资质,娶谁都不是高攀。”
庆元公主听她十分推崇蒋毓,脸色好看了些,扬着下巴道:“你就这句话还中听。”
千柔心中淡笑。
她的用意,自然不是为了称赞蒋毓捧蒋毓,而是为了转折。
这是套路,但显然庆元不精通此道。
她接口便道:“蒋公子的确出色,但人生在世,不过匆匆几十载,身份地位真没有那么重要。以公主府的门第,以蒋公子的能力,根本就不需要身份更高的女子来锦上添花。公主觉得娶了刘姑娘会惹来众人的嘲笑,好,我就当公主之前谋划的能成,当蒋公子将来能当驸马,那又能如何呢?难道背后不会有人说蒋公子趋炎附势,眼里只有权贵吗?”
庆元脸色一变。
她一心只想让儿子娶贵女,不想让人嗤笑,倒是没有想到这一茬。
千柔叹了一口气,又道:“时人都说,娶妻当娶贤,我倒是想加一句,娶妻当娶挚爱。日子是自己过的,心底的满足最重要。于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而言,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子,日子才有滋味儿。相反,若娶个不喜欢的贵女,与妻子面合神离,就算再荣耀,又能如何呢?”
庆元冷哼,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毓儿与刘小姐接触并不多,就算心动,那份感情也不见得能有多重。”
千柔眨眨眼睛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蒋公子对刘姑娘,也许只是心动,但人都是有逆反心理的。公主执意反对,说不定会让他更难割舍。刚才那出戏,公主看完了,难道一点都不为两个主角的爱情悲剧伤痛吗?难道不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庆元看着她没说话,心中却震惊,因为她惊讶发现,自己竟然有一丝动摇了。
她生来就是公主,长大后驸马是长辈选的。
嫁给蒋毓的父亲蒋玉书后,因为彼此年貌相当,刚开始时蜜里调油,倒也过得不错,也有了几分男女之情,但绝没有那种卿卿我我、情有独钟的感觉。
刚才看了一出梁祝,最后的结局缠绵悱恻。那一刻,她竟很同情那两个年轻人,竟然希冀他们的结局能美满。
千柔见她似有所动,微微一笑,又道:“公主的阅历比我丰富,我以为,公主的功利心应该淡一些了。刘姑娘的相貌举止,公主亲眼所见,实乃大家闺秀,堪配蒋公子。我若是公主的话,绝不会反对这桩婚事。一则这女方是蒋公子自己选的,同意了,能让蒋公子开心。二则蒋公子对刘姑娘有情,成亲后必定夫妻和顺。若是顺利的话,要不了多久,公主便能含饴弄孙。”
她明眸一转,眸光中竟有着洞悉人心的意味,接着道:“三则借此机会,修复母子情,再好不过。”
庆元大惊,旋即忙板着脸道:“这是什么话?本宫与毓儿乃是母子,感情好着呢,哪里需要修复?”
千柔淡笑:“公主说这话,是想骗自己,还是想骗我?这里又没有外人,我又不是爱多嘴之人,公主何必嘴硬?”
庆元仍旧想反驳,但不知怎的,在她似能洞悉一切的注视下,满腹的话却说不出来了,脸上闪过一丝狼狈。
千柔心中了然,悠然道:“几年前蒋公子搁下狠话,决然去了边疆。虽然蒋公子不说,但我猜得出,这次他回来,与公主仍旧有心结。如今,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公主为何不肯退一步呢?难道儿子的幸福,竟不如旁人的闲言碎语重要吗?难道公主不希望与蒋公子和好,一点隔阂都没有吗?”
庆元不由自主被她的话打动,脸上浮现出怅然的神色。
她虽然爱面子爱荣耀,但对于蒋毓这个儿子,并不是不爱不在乎的。
几年前蒋毓决然离京,最难受的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何况,他离开,全是因为自己,更让庆元每每想起来就觉得揪心。
如今终于归来,母子情却终究无法回到当初,仿佛有什么横亘在彼此之间,令他们不能亲近一般。
这是她的心结,未曾与人道,却不曾想,千柔竟然会看出来。
过了许久,她终于寻回自己的声音:“若答应了婚事,他真的能放下过往,跟我和好吗?”
不再是冷冰冰、高高在上的“本宫”,而是“我”。
这一刻,她放下了公主的架子,成为了一个寻常的母亲,一个不想跟儿子生分的母亲。
千柔察觉到她称呼变了,声音中多了一丝忐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努力了这么久,坚冰总算有融化的迹象,不容易呀。
她忙重重点头,目露鼓励之色,温声道:“母子之间没有隔夜仇,这句话公主应该清楚的。蒋公子如今愿意放下心结,走向刘小姐,可见他是一个豁达之人,知道人应该往前看的。情他能放下,之前与公主的矛盾,自然也是能放下的。”
庆元眼睛不由得一亮。
是呀,他愿意放下无望的苦恋,走向新的人生,那么,自己这个母亲,他怎么会拗着不肯原谅呢?
正想着,听得千柔道:“蒋公子至情至性,将情看得很重要。若公主肯应,自然皆大欢喜。若公主一意孤行,非要反对这桩婚事,婚事成不成,在于蒋公子的魄力,但公主与他的母子情分,必定更难修复。我言尽于此,公主细思量吧。”
庆元叹息,露出沉思的模样。
这时,突然有小女孩的笑语声传来,接着就听得有女孩道:“娘亲,你是来接我的吗?”
庆元暂且放下心事,愕然抬头,却见有个身穿水红衣衫的女孩直扑过来,往千柔怀里钻,脸上大大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仿佛能融化坚冰一般。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两个孩子放学的时间了。
千柔蹲下身来,将那小女孩揽在怀中,也露出满面笑容,细声细气跟那小女孩说着话,问她“累不累”、“今天学了什么”之类的话。
母女相依相偎,做母亲的温言细语,做女儿的笑如银铃,仿佛一帧母女情深的画儿一般。
庆元心中了然,这必定就是千柔的长女李蕾儿。
正想着,刘薇薇行了过来,很矜持的朝庆元行了礼。
庆元见薇薇粉雕玉琢,长得如一朵花儿一般,又见那边千柔跟蕾儿很亲近,也不知怎的,她突然就生出一股冲动,想摸摸薇薇粉嫩的小脸颊,也跟孩子亲近一番。
刚抬起手,薇薇却迅速往后退了一步,露出惊恐的神色。
两人大眼瞪小眼,都呆了一下。
过了一瞬,薇薇捂着脸,含着泪道:“姑婆想做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姑婆怎么要打我?”
庆元登时懵了,忙解释道:“你这是什么话?好端端的,我怎么会打你呢?”
薇薇见她没动手,脸色也还算和气,似乎镇定了些,收了泪歪着头道:“你不打我,那你刚才为什么抬起手呢?”
庆元忙道:“我是见你可爱,想跟你亲近一下,绝没有别的意思。”
薇薇皱眉道:“真的吗?”
她似乎沉思了一下,才说道:“你怎么会跟我亲近呢?每次宫宴见到你,你都是高高在上端着架子,从来都不跟人说笑,我一直很怕你,还有我哥哥,还有别的小伙伴,我们都怕你。”
庆元脸色一变,被深深打击了。
俗话说童言无忌,薇薇年岁小,这番话必定是真情流露。
原来,自己在孩子眼里,一直是个端着架子、自矜身份、不得亲近的公主吗?孩子是这样想的,那其他人呢?必定也是同样的想法吧?
回想一下过往,在世人面前,自己的确爱端架子,高高在上不容侵犯。
因为自己性子高傲、固执的缘故,曾经感情还不错的夫君,如今跟自己相敬如宾。是的,他很尊敬自己,什么都让自己拿主意,但彼此之间,并没有那种恩爱的感觉。
至于独生的儿子,倒是对自己很好,之前一直很孝顺自己,有什么心事都肯跟自己说。
直到蒋毓恋上千柔,自己横插进来,对千柔恶言相向,一切都变了。
之前她从不觉得这样不好,如今回想一下,骤然觉得,这么活着,其实很没劲儿。
这些年来,她守着面子过日子,但她真的过得很有面子吗?蒋毓离京不归,众人问起时,她都是强颜欢笑,背地里,实际上已经起了闲话,被人猜出他们母子不合,蒋毓一气之下,这才远走边疆。
端着架子过日子,到头来,夫君敬着自己,儿子疏离自己,就连薇薇这些小孩子,都要远离自己。
回想一下,当蒋毓跟薇薇、李蕾儿这么大时,她跟儿子多么亲近呀。那时,她也如千柔一般,是一个温柔的母亲,最期盼的,并不是儿子给自己带来什么荣耀,而是儿子健健康康长大,开开心心过每一天。
明明开始的时候,自己也是一个好母亲,怎么到后来,一切都变了呢?
往事在眼前一闪而过,庆元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沁出了点滴冷汗。
薇薇见她一直沉着脸不说话,心底害怕起来。
她倒是个机灵的,忙去拉蕾儿道:“咱们走吧,让大人自己说话去。”
蕾儿点头应了,正要跟着她走,目光在庆元身上一转,“咦”了一声,好奇的道:“你跟我义父长得很像,你是我义父的母亲吗?”
庆元愣了一下,才道:“你义父?哦,你一定是在说毓儿。”
她心中有些好奇蒋毓什么时候认了蕾儿当义女,却不好问一个小孩子,又想起刚才薇薇说怕自己的话,怕自己惊着蕾儿,鬼使神差的,竟扯了扯唇角,硬挤出一抹笑容来。
蕾儿歪着头瞧着她,也冲她笑了起来。
庆元吃惊道:“你竟不怕我吗?”
蕾儿眨眨眼睛道:“为什么要怕?你冲我笑,我自然要冲你笑,这才合情合理。”
正说着,耳边传来薇薇低低的催促声,蕾儿便回头朝薇薇一笑,两人拉着手,一溜烟跑了。
跑了几步,蕾儿想起一事,回头道:“娘亲,我们要去吃饭,你也快点来,不然没饭吃,会饿的。”
千柔失笑,心中又觉得温暖,点头应了下来。
目送着孩子们远去,再回头时,见庆元也在望着两个孩子,脸上的神色有些奇异。
千柔心中惊讶,却看不出她的心思,便没有言语,只低头看着身上的纹路,寻思着该说的都说完了,自己在这里陪一陪,也该撤了。
正想着,听得庆元道:“毓儿什么时候认蕾儿当义女的?”
千柔愣了一下,坦言道:“之前蒋公子身受重伤,我跟他说话时,提到让我的三个孩子认他当义父,他便记下来了。”说话之时,她偷偷瞄着庆元,想看庆元的脸色变化。
不想庆元竟没有动怒,静静颔首,旋即叹息道:“这些事,他竟没跟我提过,显然是跟我生分了。”
那一刻,她的语气,竟蕴含着伤心之意。
千柔愣了一下,才道:“那是之前,人心都是肉长的,受了伤会觉得疼,但只要细细呵护,最终那伤口会复原如初。蒋公子是你所生,就算跟你有隔阂,也不好恨你。只要公主肯做出努力,这种境况必定能改观。”
庆元瞧着千柔,长叹道:“你跟你女儿的感情很好,你女儿很聪明,跟你一样能说会道。不错,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女儿也说得对,我对她笑,她才会朝我笑。”
她闭着眼睛,声音中满是感怀之意:“刚才薇薇很怕我,我才知道,原来往日我为了面子,失去了很多。以前是我错了,我不能一错再错。”
有时候,醒悟只在一瞬间。
刚才薇薇后退的模样,让她悚然一惊,明白自己已经被列入不受欢迎的行列。
这些年来,她一直是守着面子过日子,忽略了亲情,到头来,夫君和儿子都远着自己,至交好友少得可怜,跟自己走得近的,也数得过来。
尤其这几年来,可以说,她真正开怀的次数寥寥可数。
其后,她露出笑容,蕾儿也回以一笑。
孩子的反应,往往是最直接最真诚的。
昨日不可追,那么,来日呢?只要自己好好把握,是否真能如千柔所言,将儿子的心挽回呢?
答案不能确定,但她愿意去尝试,也别去选择,只能尽力去尝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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