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可以保上三百年,若是不用,也许我们有生之年,就可以亲眼目睹它的覆亡。”安永平静地回答。
他的语气冷静到甚至有一丝冷血,这让常通判无法接受,盯着他双唇哆嗦地低吼:“三百年?只有三百年?你可知我们泗州的子民,年年受灾却坚守在这里,哪怕出去流浪逃荒,最后都一定会重返家园,耗费一代又一代人的心血去治水,你可知这都是为了什么?只有三百年,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常通判越说越激动,安永却只是带着些怜悯地看着他,低声道:“我知道您一时无法接受,可所谓沧海桑田,正是如此。”
“什么沧海桑田……我只知道你是事不关己,只要想个法子拖延三百年,就可以回去邀功了!”常通判冷笑着讽刺道。
“放肆!崔御史是什么身份,你也敢无礼?”潘太守听他出言不逊,急忙瞪眼骂了一声,才恨恨转过头,满脸忧色地望着安永问,“既然赤水夺泗无治,泗州至迟三百年后覆亡,那么崔御史可知三百年后这里又会如何变化?”
安永摇摇头道:“赤沙河因为已成悬河,千百年来屡屡决口改道,我也不能妄下定论。不过最有可能的是,泗州湮没后,入海道彻底被泥沙淤积,赤沙河从上游决口,另行寻找河道入海。”
潘太守闻言,不禁长叹了一声:“真到那时,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常通判尤在一旁愤愤不平,这时便又插口道:“若不是赤沙河决口侵入了泗水,也不会害得泗州覆亡。说起来都要怪那太祖皇帝,为了争夺天下竟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难怪如今亡了国……”
“闭嘴!”潘太守喝止了下属继续口出狂言,气得红着脸愣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继续与安永说话,“关于崔御史您的提议,这几天我们可以仔细商榷一番,不过这三百年覆亡之说,还是务必不能走漏了消息,也免得城中人心惶惶,大家都无意治水了。毕竟泗州有舟楫之利、转运之便,能守得一时是一时,唉……真要论起来,若非泗州自古是南北要冲、水陆都会,也不会遭此厄运。”
安永点点头,又往窗外瞥了一眼,只见此时夜色深沉,料想冬奴必定已在牖下等得打瞌睡了,心里便急着告辞:“此时天色已晚,具体的事等明天再商量吧,崔某这就告辞了。”
潘太守忙不迭与安永还礼,末了又恶狠狠瞪了常通判一眼,使使眼色,令他送安永回客苑:“天黑路滑,还不快提个灯笼送送崔御史!年轻人这样没有眼色,莫非是要劳动我们老人家吗?”
“又倚老卖老。”常通判轻轻嘀咕了一声,摆起一张臭脸,却终是乖乖听令,提着灯笼为安永和睡眼惺忪的冬奴引路。
安永心知这位常通判对自己完全没有好感,一路上便也不说话,只是默默跟随在他身后。倒是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的常通判,这时忽然在夜色中头也不回地开了口:“老头子叫我送你,是要我找机会向你道歉呢,毕竟你是御史嘛,得罪不起。”
安永闻言一愣,望着他的背影“哦”了一声:“常通判不必如此客气,崔某明白您是为泗州城担忧,并不是针对在下。”
“哼,客气……这就是京城士族的风度吧?因为不放在眼里,所以不管我这乡野村人如何冒犯,都不会使你们生气。”常通判嘴里说着,脚下却不停,直到把安永主仆送至客苑时,才正眼望着安永道,“不论如何,请接受我的道歉。常某自幼生长在泗州城,从小就在街头巷尾玩到大,每一片砖瓦或者每一棵树木,都已经熟悉到在心里扎了根……所以你说它们终有一天会被湮没在水中,再无重见天日的一天,我心里只要稍微动一动念,都觉得无法接受……这种失去故乡的感觉,你不能体会。”
安永搀扶着点头如啄米的冬奴,从常通判手中接过灯笼,望着他浅浅地笑了起来:“为什么说我不能体会呢?故乡的一草一木明明就在那里,却再也不可能回去,只好在梦里见一见的那种感觉……为什么觉得我不能体会呢?”
常通判在夜色中讶然瞠视着眼前人,许久之后才讷讷道:“是我错了,想不到崔御史如此善体人心。”
“不,是常通判您善体人心才对,毕竟泗州陆沉,还有百年之久呢。”安永笑纳了常通判的歉意,扶着冬奴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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