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黑黝黝的线头。癌症这个恶魔,残酷地把魔爪伸向了这个天真活泼的小孩,他应该在明亮的教室吮吸着知识的甘露,他应该在母亲温暖的怀里撒娇,他应该在明媚的蓝天下尽情嬉戏。可是,他却过早地走进肿瘤医院,开始了另外一种痛苦的人生经历。
少年不识愁滋味,8岁萌萌的词典里没有忧伤没有烦恼。他喜欢折叠一些精美的纸飞机,让飞机在走廊上或者病房里翩翩飞舞,到处都是他欢呼雀跃和欢声笑语。他的母亲却背着他暗自垂泪,眼神茫然地望着远方。癌症的治疗费用永远是一个无底洞,萌萌冶病已经用了10多万块钱,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背了帐,医院昨天又发出了催款通知书。为了筹集医疗费用,丈夫每天在外面打两份工,非常辛苦。况且孩子还小,作为家长要忍受各种担忧,他要忍受着各种折磨,而治疗结果却是个未知数……
有时萌萌会倚在窗前,入神地看着湛蓝天空那展翅飞翔的大雁,脸上露出无限迷恋的神情。有时他的目光仿佛要穿越远方的层峦叠嶂,停留在大山的某处,长久地默不作声,或许,那里有他的家乡他的学校有他的欢乐他的梦想吧。
“萌萌,出院后做什么?”
“想读书。”
“你马上就好了,我们就要回家了,回家后我们萌萌就背着书包可以上学了,你一定要考100分哟。”萌萌坚定地点点头,还与妈妈击了掌。
“这个娃娃乖!”旁边病床上正在输液的“肿王”翘起大指拇,不住地点着头。
“肿王”是病房最老的病人,他这名字是有来历的。医院为每个病人都配有温瓶,温瓶上用红色油漆写着“肿三”字样,实则为肿瘤医院三区病房的简称。老头便用油漆悄悄地将“肿三”因陋就简地改成“肿王”。从此以后,大家都直呼他“肿王”,老人究竟姓甚名谁大家就没有兴趣探究了。
肿王是位70多岁的退休干部,人生最辉煌的经历就是任过区委书记。他花白的头发显得有些零乱,脸上沟壑纵横显得有些沧桑,戴着一顶皮帽则显得有些滑稽。肺癌找上他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转移到脑部和口腔,整得他痛苦不堪。加之身体弱不禁风,整日便蜷缩在病房里,平常断然不敢打开窗户,也不敢到外面散步,偶尔受点风寒或者稍微走动,便会“呼哧呼哧”地喘得非常厉害,于是心情总是非常郁闷。
当天的液体任务终于输完了,肿王长长舒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摁响了呼叫铃:“2床的液体完了!”护士站那个护工高声武气地说,“2床完了。”护士银铃般的声音传来,“知道了。”瞬间,他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愤怒充满心间,迅速趿着拖鞋,蹭蹭蹭几步串到护士站,喘着粗气面无表情地对那个护工说道:“老子说,你才完了你才挂起了,有你这样说病人的吗?没得教养!”
护工目瞪口呆,蒙了。
立冬过后,天气渐渐变凉了,虽然清晨薄雾飘浮,但不久太阳便跳出云海射出万道金光,透过窗户移进病房,一种融融的温暖轻轻地弥漫着,使身体每个毛孔幸福地张开。
收点太阳好过冬。晒着太阳,有一种极其慵懒的感觉,有一种极其幸福的疲倦。
楠竹倚在窗前,张开怀抱拥抱阳光,静静地欣赏远方的风景,缥缈的雾气笼罩着黛青色的远山,托起苍茫的天穹,偶尔有一个个方阵的小鸟像一群精灵,掠过城市的上空,留下一串串清脆的声音和缠绵的诗行。想象它们飞翔的姿势,心中便莫名其妙地涌上阵阵冲动……
“其实病魔并不可怕,关键需要坦然面对勇敢乐观,我们等你平安归来,我们为你接风洗尘。”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走过去,前面是个天!”
“心若在梦就在,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
“面对挫折,向挫折挑战,是生命永恒的主题。因为苦难不许人崩溃。”
无所事事时,楠竹便躺在病床上,满怀着激动的心情,翻看着手机信息。那些短信仿佛是一双双关怀鼓励的眼神给人力量给人信心,犹如一团团火焰给这寒冬带来融融的暖意,好比一条条小溪汩汩地流过心灵的芳草地,好像一丛丛小草在灵魂的原野蓬勃生长,激励着他与病魔展开殊死搏斗。
楠竹看过一个抗癌资料,对癌症有这样一个经典的说法:三分之一的癌症病人是被吓死的,三分之一的是病急乱投医医死的,只有三分之一的才是正常死亡。他还听说一个被癌症吓死的真实故事:法院院长和党校校长去检查身体,他们说,如果有癌症,如何面对?院长说,老子当过兵打过仗,在战场上都没有打死,老子不怕癌症。校长说,我是搞马列主义的,马列主义不怕癌症。结果检查出来校长患有癌症。他非常恐慌,极度抑郁,只一个星期便含恨长逝。
楠竹清楚记得,当癌症露出狰狞的面孔步步进逼的时候,他还忍受着身体的诸多不适,醉心于工作并在工作中寻找乐趣,每天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自从入院后,每天输抗癌药物约需两个多小时,放射治疗只需20分钟,冲洗鼻腔只需10分钟,满打满算,每天治疗时间最多不超过三个小时。于是,便感觉时间走得太慢太慢,总感觉日子太长太长。在这种环境里,你不闲都不行,必须学会糟蹋时光。于是大家便经常躺在病床上摆龙门阵,不过谈论得最多的还是关于癌症的话题。
“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癌细胞,平常它们正常生长和死亡,当身体抵抗力差时,我操它八辈子祖宗,这些狗日的便聚在一起,就成为肿瘤兴风作浪。而且只要你还活着,就永远是癌症病人,就像古时候犯人戴着的枷锁一样。”肿王喘着粗气费力地说。
“我敢保证,如果组词,癌字恐怕要拿冠军,因为不管哪个部位都有可能长癌症。比如,口腔癌、皮肤癌、鼻咽癌、眼睑癌、咽喉癌、骨癌、食管癌,下咽癌、胃癌、肺癌、肝癌、结肠癌、直肠癌、前列腺癌、乳腺癌、血癌、宫颈癌等等。哎呀说起来都怕人。”楠竹念出一长串让人恐惧的词语。
“对于癌症病人,有‘358’之说,即三年之内,每3个月要复查一次;3年过后,每半年要复查一次;过了5年,也要定期复查;等8年以后,如果没有复发或者转移,也就基本可以说治愈了。当然也有10多年才转移的,所以时间很长,所以当别人问老焉病情如何,我就说就是那个样儿。”焉嫂的话刚说完,大家便哄的一声笑了,病房里洋溢着快乐的空气。“你们不要笑,这个病短期内根本不敢说医好了。没到晚期又吃得走得暂时不会死,你们说不是那个样儿是啷个的。”
“肿瘤医院的医护人员压力最小,可以说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如果医了多活几年,就是我医术高超妙手回春的结果;如果医死了,就是患了癌症该死。因为这本身是绝症,就是死了没有埋!所以这里死了人,医生护士都很平淡很冷漠,就像一群冷血动物。你们都晓得那个高护士噻,她以前在外科。她曾经说看到那些生命垂危的病人康复就非常高兴,如果那些活鲜鲜的病人瞬间命赴黄泉则要难过好久,她说在肿瘤医院就没有这种压力。”老焉说话时总是充满了消极的成分。
“老焉你能不能说点其它的东西,帮大家增强战胜癌症的信心。”
“信心?!癌症就在不断消耗着你的信心。”老焉显得不以为然,“俗语说:十个癌症九个埋,还有一个不是癌,可见它的穷凶极恶和残酷凶险。它的发病率和死亡率都呈增长态势,成为人类的头号杀手。昨天我看过一份资料,全世界每隔3分钟就诊断出一个乳癌患者,每隔13分钟就有一名乳癌患者死亡。虽然大家来治疗碰碰运气,结果就是钞票搅干人搞死!不信,你们看造字的人几多歹毒,‘癌’字就是病旁下面‘三个口’,那就是‘三口棺材’,抬起就‘上山’埋葬。说明摊上这病,就是九死一生!”
大家沉默无语。
吃过饭后,几个女的扎在一堆不时嘀嘀咕咕,不住地点头,然后就出去了,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这几个女的莫非要起义叛变不成?”老焉嘀咕道。
下午她们回来了,原来是到红飞寺烧香求神拜佛去了。如果当时说出来,肯定会被病人劝阻,因为肿王和老焉和楠竹都是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说我们无聊?你们晓得不,这叫神药两改!”并且振振有词地列出了若干证据,某某患病后找人打整后终于逃出了鬼门关,某某命悬一线后做道场后转危为安,现在都还活得新鲜鲜的。等等,不一而足。
“老焉,你好好地活慢慢地拖,算来你还有桃花运呢。”
“死鱼一条,还桃花运?半夜想起歌来唱。”
阮主任说,癌细胞的形状就像一只螃蟹,周围长满了触须,所以它张牙舞爪横冲直撞,十分猖狂非常霸道,必须采取放疗先整死螃蟹的触须,再加量杀灭病灶部位的癌细胞。
第一疗程的放疗是“阳光普照”,也就是在病灶周围进行照射。随着放射治疗的推进,楠竹感觉身体发生了一些明显的变化。一是鼻塞减轻了。以前总是感觉鼻腔有异物堵塞,于是便痛苦地拼命地咳嗽和抽吸。没想到,鼻腔这个小小的器官也会弄得人毛焦火辣痛不欲生。现在鼻腔畅通了,终于能够舒服而畅快地呼吸新鲜的空气了。二是痰中带血减少了。以前的痰总是浓稠而且痰中带血,或多或少或浓或淡的血丝,弄得他整天心神不宁恐惧不已,成为心中的定时炸弹。现在痰液清淡了,血丝也悄悄跑了。三是颈部淋巴结逐渐缩小了,基本恢复了原状。
只是,放射治疗对口腔和喉咙的刺激与日俱增,先是喉咙水肿充血口干咽痛,接着味觉功能逐步丧失,就仿佛在吃木块和泥巴没有味道,而且口腔、食管和肠胃串通一气,抵制一切食物的进入。不过,吃饭始终是第一治疗,如果身体拖垮了,哪样灵丹妙药都是空的。为减少对喉咙的刺激和压迫,只能进食流质食物和柔软食物,每天咬紧牙关,吃得天昏地暗吃得日月无光吃得阴风惨惨吃得风生水起,每天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吃饭,最快乐的时刻就是就餐结束的时光。想到健康的人面对色香味俱全的食物狼吞虎咽的情景,就盼望着康复以后直奔餐馆,点上满桌最喜欢吃的菜,美美地饱餐一顿,边吃边操他娘,边吃边哈哈大笑,那才是最美的感受!
第二个疗程是“深度打击”,即对重点病灶部位进行加量照射,彻底消灭病变部位。由于射程加深,对身体的影响和损害与日俱增。楠竹的皮肤冒了些让人奇痒难耐的小红点,仿佛星星点灯一样,放疗部位黑黝黝的,渐渐地颈部的黑斑混合着血痂不断扩大,伤痕累累满目疮痍惨不忍睹,那种火辣辣的痛叫人痛不欲生,像道铜墙铁壁紧紧箍着脆弱的皮肤,脖上仿佛被戴上沉重的盔甲,经常叫人喘不过气来。老焉说他像从淮海战役上战败的国民党伤兵。由于接连不断的输液,手臂已是千疮百孔,而且可能是条件反射,一到输液时血管就悄无声息地跑了……
肖医生用棉签拼命地按住腐肉朽肉,狠狠地撕扯着挤压着,揭开黑痂挤出脓液,弄得他拼命地忍住,那是一种钻心的疼痛!除了饱受疼痛的煎熬,而且不敢睡觉,即使在晚上只能或坐或走,一睡就要弄伤皮肤,又会形成恶性循环。
病房里鼾声大作!
有的像高一脚低一脚地踩在稀泥里发生的声音,有的像在熬稀饭而水即将熬干的声音,有的像轰炸机有的像流水声,构成了听觉丰富的交响乐章……
而楠竹总是无法入眠!
据说,很多病人不是死于癌症,而是死于治疗的副作用。放射治疗的副作用太大了,而且还要长期延续在今后的生活里,简直让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这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舍车保帅。”肖医生平淡地说。
为了减轻病魔袭击的痛苦,肿王家人购买了麻将,肿王平常便邀约大家打上几圈,这时他总是神采飞扬快乐无比。输钱时,他必定抖抖索索地翻开缝在衣服里面的钱包,那里有家人为他准备的零花钱。看到这个情景,便让人真切地感觉“人老还小”的真谛。打牌过后,他便又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显得非常痛苦。只是他头晕眼花,反应迟钝,动作迟缓,手指颤抖得特别厉害,经常拿错麻将,这样大家便兴味索然找借口推辞,于是麻将桌孤零零地立在屋角里,蒙上厚厚的灰尘。没有牌打,肿王的精神便颓废了不少,经常无端地冲着陪护人员发脾气。由于护士长经常指责他的东西摆放不规范,他更是早就窝了一肚子的怒火。
这天早晨查房,护士长又说他病床零乱不堪,导火绳被点燃了,肿王勃然大怒:“整个医院就是你一个人,整天叽叽喳喳的,说这不行,那也不行,纯属不讲道理,又不关心一下病人的痛苦。反正是癌症病人,迟早都是要死的,搞冒火了,老子一刀儿把你穿了!”
护士长没说什么,便出去了。
肿王还在骂:“如果老子是院长,坚决把你开除了,老子年轻时比你歪得起,你一个护士长算老几!鬼不听招呼都要遭令牌打!”
在最后的日子里,肿王最大的心愿就是编写族谱,或许这是让自己万古流芳的方式吧。他背过枪搞过清匪反霸,当过区委书记,劳苦功高,德高望重,人生辉煌,这些亮点不容抹杀,必须记录在案,以示后人。为了顺他心愿,家族决定编写族谱,像模像样地成立了编辑委员会,一致推选肿王任主任和总编,几个子女负责出钱,一位侄子负责采编。不过,在整个过程中,肿王没有出过一个思路,也没有审过一段文字,也没有提供过一幅图片。有子女前来探望时,便有滋有味絮絮叨叨地怀念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楠竹曾经看过他的一张泛黄的照片:肿王穿着崭新军装,腰间别着手枪,昂首挺胸,威风凛凛,一副傲视天下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神态……
只有谈及族谱时,肿王的病情才仿佛轻松了许多,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有时,在这种心情的惯性作用下,偶尔也喜欢哼点山歌,病房里便飘荡缕缕苍凉浑浊的声音,不过那种声音竟让人平添无限的忧伤,总是让人产生一种英雄迟暮的感觉。
小哥哥来真狠心
把妹拉进刺林林
石头石头硌腰杆
太阳太阳晃眼睛
……
趁着老人高兴,楠竹便问他,你老人家年轻时到底糟蹋过好多漂亮村姑,他的脸上便浮现出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暧昧有些陶醉的成分,也不说话,只嘿嘿地笑,样子有些傻乎乎的,也可爱。
肿王常说:“我还想再活10年。”清溪便想,如果相比30岁的楠竹,还有8岁的萌萌,老人应该知足了。哪怕饱受病魔折磨,他还总是感觉没有活够。或许,真的是好死不如赖活吧。
经过气候一系列的铺垫,时令真正进入了冬天,季节露出了它狰狞无情的面孔,天气渐渐变冷了,到处是一片水瘦山寒、萧条冷落的凝重气氛。
昨夜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点拍打着窗棂,淋湿了沉睡的梦。清晨细雨如丝,平静地飘落在发梢上,仿佛缀上晶莹美丽的珍珠。让灵魂在雨中漫步,那些浮躁的思绪便悄悄走远,那些空泛的激情便渐渐消退,静静地思考一些事情,想象一些遥远的往事,绝对是一种享受。
楠竹总是偏爱和钟情雨天。
昨晚去拜访一个亲戚,顺便在外面住宿,天亮便匆忙赶住医院。经过肿瘤医院的走廊,他发现沿途有些飘散的纸钱,相隔几步就有几张显得有些零乱,这是人死后的风俗,沿途都要撒下“买路钱”,以保佑死者一帆风顺进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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