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在南狸房里做了一夜扫除,也哭了整整一夜,又把两只眼睛哭成了小桃子。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吃了个大闷亏的叶补衣不愿再理南狸,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南狸摸着他湿漉漉的头发:“乖。”
“你骗人。”叶补衣哭诉,“原来你带我回来是因为你要,你要……”
叶补衣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此刻的情景,气得两腮发白:“……你,要遭报应的。”
南狸拍着床畔笑得不能自已。
叶补衣把潮红的脸埋在被子里,糯糯地说:“骗子。”
南狸趴在他背上,掐着叶补衣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以后不骗你了,我好好待你,可好?”
叶补衣不信:“那拉钩。”
南狸问:“……拉钩是什么?”
叶补衣手把手教他,于是,很快,两人的小手指和小手指勾在了一起,交缠一番后,大拇指又互相交叠,盖了印章。
叶补衣自己先为这般暧昧的动作红了脸,想把手抽回来,但南狸却夹着他的手不放。
南狸问:“再来?”
叶补衣吓得跳下床就跑,又被南狸不留情面地抱了回去。
……叶补衣在虎跳涧住了下来。
他只负责打扫鬼王南狸的房间,一打扫就是好几天起不来床。
南狸待他很好,也从他这里知道了许多事情。
叶补衣本是某个大商户家的庶子,从小身子孱弱,他父亲听信一个游方道士的说辞,认为修道才能保住他的性命,于是父亲不远千里,身携重金,把叶补衣送进了天下闻名的四门之一,应天川。
可叶补衣在应天川从五岁呆到十七岁,什么像样的法门都没学着,身体倒是因为天天打扫卫生而强健了起来。
虎跳涧里的鬼卒都知道鬼王带回的这个穿着藏蓝衣袍和烫金云肩的小道士是干嘛的,稳重一点的,对叶补衣毕恭毕敬,个性跳脱些的,私下里则会叫他王妃。
每次听到别人这样叫,叶补衣的脸都是通红通红的,撒腿跑掉,窜得飞快。
他偶尔会去看望那位素昧平生的道友,回来时,总会小心翼翼地捧来一束从湖边摘来的花给南狸:“送给你。”
南狸接过来:“为什么?”
“因为……”小道士的脸红了,“因为我觉得放在我们家里很合适。”
南狸笑笑,不置可否,将他揽入怀中亲一口额头。
于是小道士的脸又红了,唯唯诺诺地跑开去院中深呼吸。
南狸有时还会带小道士去那清澈的湖泊里凫水。
南狸最爱随手往湖里丢下去些零碎的宝贝,再叫叶补衣跳进水里找。
叶补衣不会游水,但湖水不深,他也都乖乖下去,屏着气在湖底摸索。
这种无聊的游戏并无什么特别的意义,若一定要讲出点理由的话,那就是因为南狸爱看叶补衣为找回他的东西而焦头烂额的模样。
每当找到南狸扔下的东西,叶补衣就会骄傲地翘着小尾巴爬上岸,湿漉漉地炫耀:“南狸南狸,你看!”
在此时,南狸就会按住浑身透湿的叶补衣,以天为盖地为庐,粗暴又野蛮地要他,把他翘起的小尾巴做回去。
冬去春来,寒至暑往,不知不觉间,叶补衣已在虎跳涧中度过了三年光阴。
某一日,他抱着他亲手洗好的南狸的衣裳,趁着难得的好天气走到院中准备晾晒,却听到了一对鬼怪的对话。
他们在言谈中提及了“王妃”。
叶补衣起先以为他们说的是自己,正要害羞地跑开,便听到其中一个鬼奴慨叹道:“若是王妃及王妃腹中骨肉还在世……”
另一个应道:“也是,若是他们还在,王也不会这样自暴自弃,成日同一个男人混在一处。”
叶补衣浑浑噩噩地抱着湿漉漉的衣服离开了。
他捂着嘴巴,生怕自己泄出一星半点声息,惊扰了那两个鬼奴。
南狸之前有过妻小吗?怎么从没有听他说起过呢?
叶补衣将衣服晾在别处后,心思烦乱得很,又不想回去房间,索性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聊以安慰。
在路过一间富丽的石头宫殿时,叶补衣站住了脚步。
南狸曾在床笫之上半开玩笑地对他下过命令,虎跳涧中的任何地方他都可以去,唯有靠东边的这间石头宫殿不能进。
当时的叶补衣好奇地问:“我进去了会怎么样呢?”
南狸笑眯眯的:“那我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在那种旖旎氛围下,叶补衣只当他是在玩笑,可现如今他瞧着眼前的宫殿,心尖上竟蹭蹭地窜起凉气来。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座尘封的宫殿。
一个时辰后,他满脸苍白地从殿中走出。
殿里满满当当,林林总总,都是南狸妻子生前的物件。
她是一个女人,一个腹中能生出孩儿来的女人。
……而他是个男人。
她是与南狸青梅竹马的女子,是一只鬼。
……而他是一个人。
她很爱笑。透过那占满一面墙的、绘着她笑颜的壁画,叶补衣恍然觉得自己能够听到她脆生生的笑声。
……而他那么爱哭。
她的传记写明,她是一个在灵力水准上同南狸不相上下的女子。
……而他是一个修了十二年道也没修出任何门道来的废物。
叶补衣唯一能与那女子相比的,就是他的眼睛。
两人的眼睛轮廓惊人地相似,以至于叶补衣在面对那巨大的壁画时,只觉得仿佛被镜中的自己注视,浑身寒凉。
回房后,叶补衣愣愣地发呆了许久。
他莫名想到了南狸总带他去玩儿的那个往湖里丢东西的游戏。
南狸这次丢了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叶补衣想要替他找回来。
没人教那个傻乎乎的小道士该怎么喜欢一个人,于是,他开始学习那个死去的女人的一切。
他学那女子穿被花汁染成靛蓝色的衣服。
他为了学针绣把自己一双手扎得千疮百孔。
他学着不露齿地微笑,看起来大气又宽容。
叶补衣的变化如此明显,南狸不可能看不出来。
但南狸在发现这一点后,却对叶补衣冷淡起来,不常叫他去自己房中了,也很少像过去那样,时常来逗弄他。
叶补衣越来越慌,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他愈加勤勉地练习针绣,试图从各种植物里寻找到可以织就柔软织物的品种。
某日,南狸来看他,才说了两句话,他就皱起了眉:“你为什么背手?”
叶补衣慌张道:“没,没,没什么。”
南狸不再由着他的性子,将他的手拉出来一看,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叶补衣的手心手背都肿了起来,满布着有毒植物的蛰伤红肿,新的叠着旧的,乍一看格外恐怖。
叶补衣慌得不敢看南狸:“我……我……”
少顷,他听到了南狸含着厌恶的评价:“真恶心。”
叶补衣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眼来,呆呆地看着南狸。
南狸心情极差地起身:“我走了。”
南狸走后,叶补衣魂不守舍,摸去了后院,用皂角拼命搓手,妄图把那些红肿的痕迹从他的手上生生搓下去。
蛮荒里的皂角是用动物油脂和植物油脂炼就的,粗糙异常,在持续半个时辰的剧烈摩擦下,叶补衣双手麻痒疼痛得厉害。
他一边洗手,一边疼得掉眼泪。
……然而他却弄巧成拙,把一双手洗得更红更肿了。
叶补衣沮丧地回到房间,来回兜转几圈,下了好大的决心,才从枕下抽出了他原本打算今日送给南狸的麻纱手帕,飞快往南狸的宫殿跑去。
……他想要讲和,他不想让南狸讨厌他。
但是临近宫殿时,叶补衣却清晰地听到从里面传来的摔砸声,以及南狸近侍祝东风的安慰声。
叶补衣一下没了进去的勇气,徘徊两圈便要离开。
可就在他转过身去时,他清晰地听到了殿内南狸的声音:“……你知道吗?他居然想变成云华。”
……“云华”是南狸王妃的名字。
叶补衣鬼使神差地贴到门上,侧耳细听。
祝东风说:“鹦鹉学舌,东施效颦,他是不配的。”
南狸很烦躁:“他和谁学不好?为何要贴着云华学?他难道以为这样我就会喜欢?他难道是女人吗?我最厌恶这样惺惺作态学女人相的男人!”
叶补衣张张口,却发现自己失了力气,半丝声息也发不出来。
……他努力地想要变成南狸真心喜爱的那个人,想要让南狸高兴一点点,但南狸却为他下了这样的评语。
真恶心,恶心。
南狸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便听到里面又传来南狸气怒至极的声音:“说白了,他和云华也只有一双眼睛像,其余简直是天壤之别。若他没有那双眼睛,任他死在蛮荒哪里我都不会管他!”
南狸当真是气急了。
在他发现叶补衣开始学习他亡妻的种种行为举止时,他便知道,叶补衣必然进去了那个自己不允许他进去的宫殿。
南狸最讨厌有人悖逆他,更何况这次是对他最为言听计从的叶补衣。
但他不愿承认,在得知这件事时,他非常害怕。
说起来好笑,堂堂鬼王竟然会害怕一个蹩脚的小道士。
可云华就是云华,叶补衣就是叶补衣,他不喜欢叶补衣变成任何一个人,更不愿他变成云华。
在这样的情绪驱使下,他甚至阴暗地揣测起来,叶补衣是不是想要靠着模仿来要挟自己,暗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他是不是在等待着自己向他解释?
他是不是在暗地里笑话自己焦躁异常的样子?
他是不是以为他对自己当真有那么重要?
南狸极其厌恶这种被威胁的感觉,可在刚才对叶补衣发过脾气、恶语相向后,他的心情不仅没有丝毫转晴,反倒更加恶劣。
……他看上叶补衣,的确是因为那双眼睛。
但是谁会因为一双相似的眼睛就跟人形影不离地过上三年?
南狸吞下一杯苦酒后,把银质的酒杯狠狠往地上一摔。
他满心被烦恼填满,甚至没有留意到有一个灵力不足的小道士在门口站了很久。
还是祝东风注意到了虚掩门缝中那一道单薄又矮小的身影。
他惊疑道:“……王妃?”
南狸霍然抬头。
门口的小道士倒退两步,转身便跑。
来不及想他刚才听到了多少,南狸脸色大变,振袖一挥,力量一时没能控制住,叶补衣猝不及防被这袖风扫倒,重重跌在地上,当即便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南狸站起身来,手里的酒杯竟然没能握住,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甚至有些惊慌失措地低语:“……叶补衣?”
南狸很爱骗叶补衣。
他有的时候故意使坏,骗叶补衣说他往湖里丢了东西,但实际上那东西就捏在他的掌心,看着叶补衣撅着小屁股尽心尽力地为自己忙碌,他就觉得很有趣。
叶补衣也抱怨过南狸骗他,抱怨过很多次,每次都像是蒙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哭唧唧地瞪着他。
然而这次,叶补衣的语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心和委屈。
或者是因为,这次他的确是认真地在说这句话了。
“……南狸,你真的是个骗子。”叶补衣抹了抹唇角,从地上缓缓爬起,喃喃道,“……你这些年都在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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