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有些嫉妒她。为何让他长了这样一副唱旦角的样子,内心却这么不认同呢?
但他下了决心的事,也没有做不到的。
练到最后,他能着木跷,在冰面上做工,如履平地。
有一天旭日初升之时,他忽然听到一个有点儿陌生的声音——
“师叔,你真的好美。”
他蓦然回首,看到了一个已经出落成小小少女的余飞。
她坐在石舫的边上,仍然披散着头发,蓬松不羁,只是长了许多,直至腰间,象牙白的脸庞上还遗留着一丝丝病后的虚弱。
旭日的光芒下,少女的脸上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耿直而单纯的,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撞进他的心里。
他这一天忽然明白,她一直以来说的“美”,并非简单的与“□□”相关的美,而是一种纯粹的对美好事物的欣赏。
她是真正的一块璞玉,或许正是因为缺乏严谨而正规的教育,她的天性并未受到世俗条条框框的束缚。她生来便追逐“美”,而她对“美”的欣赏,没有任何偏见,也没有任何隔阂。
所以她热爱他扮演旦角的美。
所以她后来会爱上白翡丽。
只是他当时,明白得已经晚了。
父亲已经去世,他一个人得撑起整个倪派,整个缮灯艇。
梨园行,最重师徒辈分,我是师,你是徒,一辈子都不能说喜欢二字。
她是一个真正会欣赏他的所有的人,但他们注定要错过。
他看到那个叫白翡丽的年轻人试图在车流中抱起余飞。
他听南怀明说过那孩子的过去,他知道那孩子晕血。那孩子抱了余飞几次,都没有抱起来。晕血的人,看到血,四肢都是软的。
他看到那孩子落下眼泪来。
旁边传来喧哗的叫喊声,刘军被抓住了。
白翡丽与余飞身后的车在拼命地按喇叭,后面好几辆车追上了尾,一片混乱。
他要过去吗?
他应该过去吗?
那一年,余飞连夜追来向他陈情,是他亲自把她锁在门外的。
余飞又哪里知道,缮灯艇的生存危机,早在那一年,就已经开始了。
他是倪麟,他不来担这个责,谁来担?他不来传承倪派,谁来传承?
梨园行,最重师徒辈分,我是师,你是徒,一辈子都不能说喜欢二字。
他要了她余飞,倪派就没了,缮灯艇,也就没了,而她余飞的未来,也没了。
他已经错过一次。
那一年师眉卿初次怀孕,胎像很不稳定,她的情绪也不稳定,他便在家照顾她。缮灯艇中,为了撑住场面,余飞一天两场地唱,连唱一个月,铁打的人也要累到散架。
那天他回缮灯艇,艇中无人,他走到化妆间,只见余飞蜷在长凳上睡着了,长发凌乱,疲惫不堪的样子。
打从他对余飞动了心开始,他那一颗真心,就捂得严严实实的,比海还深。十二年来,竟是一丝一毫也没有表露出来过,没有任何人知晓。
但那一刻,缮灯艇中一个人都没有,余飞又睡得极熟,他看着余飞的那一双凤眼眼底的淡青色,终于不忍。
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脸颊,拇指指腹滑过她的殷红的嘴角。
他这一生,妄念过无数次,只触碰过她这一次。
他碰了,他就大错了。
那天,恰巧师眉卿临时有事,也跟了过来。
他又怎么能同余飞说,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告诉余飞,这件事,是因他而起,与她无关。
他可以说后半句,却断不可能说出前半句。
他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件事成了余飞心中解不开的死结,成了南怀明口中她的“魔障”。
他看余飞唱伍子胥,唱得再好,心底仍有一丝不自信,一丝的卑怯。
可他要如何做?他什么都做不了。
那十年,她每年都在他生日的时候给他写一句话:师叔,我要和你唱一辈子的戏,少一年,一个月,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她恋得有多苦,他忍得就有多苦。
她心底的魔障有多深,他心底的愧疚就有多深。
他听到身后已经有人在喊:“倪老板!得进去化妆了!时间很紧了!”
他看见白翡丽把余飞抱了起来。那个晕血的年轻人,那个他曾经嗤之以鼻的年轻人,摇摇晃晃地把余飞抱了起来,像抱着最珍贵的东西。
白翡丽抱着余飞,在车流中行走,每一步都像人鱼踩在刀刃上,看得他揪心。
他把师眉卿交给身边的一个弟子照顾,道:“刘军捅了她一刀,我过去看看,立即回来。”
他穿过往来的车流,跑到绿化带边上,看见白翡丽已经将余飞抱到了医院门口。
院内立即有人发现了他们,医护急救人员飞快地冲了出来。
他们将余飞从白翡丽手中接走的那一刹那,白翡丽终于是昏在了地上。
他在绿化带边怔立许久,直到一辆救护车开过,尖锐的鸣笛声将他彻底惊醒。
他转身往回走,走到马路对面,师眉卿问他:“怎么样了?”
他淡淡一笑:“应该没事了。”
有人喊他:“倪老板?进去了吧?”
他道:“好。”
他知道,余飞应该不想让他去看她了。
放下了,了结了,魔障也就没有了。
以后,便是一个新的余飞。
他后悔吗?
梨园行,最重师徒辈分,我是师,你是徒,一辈子都不能说喜欢二字。
不后悔。
他在心里想。
传承的人是他,而她,注定要去开辟一条全新的路。
“倪老板,上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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