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神话中的摩西分海,尤诺将周身水流分断,就这样一步一步踏上河滩。然而他还没走完被水漫过的位置,就一头栽倒在泥沙之间。
椰风树影,碧天卷云,海鸟鸣鸣,都离他远去。
斯坦斯星西半球,灯火次第亮起,蜿蜒成无边无际的河流,最后汇集于一栋浮华的巴洛克建筑上。
夜晚的皇宫比白天更添几分美感,像是个坐在光晕中的美人。围绕在美人周围的铁门同时关闭,雄狮军团的巡逻队伍步伐整齐,秩序井然地穿梭在皇宫各处。
尤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后脑勺似乎被密密麻麻的针扎着,每一次呼吸都会扯到,疼得难以形容。他的四肢也是,仿佛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拆卸安上新的,只微微挪动不到半厘米,关节就“咔”了一声。
浑身都疼,以至于他无心打量自己身在何处。
床边的希利尔将光幕关闭,俯下身去帮尤诺打开悬在他头顶的镇痛泵按钮。
“老师。”希利尔轻声道。
尤诺连“嗯”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他不敢挪动脑袋,只能抬起眼皮,斜斜看着希利尔。
“我们回到首都星了,现在你在我的寝殿。”希利尔边说边端起床头的水杯,棉签被温水蘸湿,轻轻点在尤诺干裂的嘴唇上。
在尤诺昏迷的过程中,这样的动作希利尔做过无数次,因此分外熟练。
他先将唇润湿,然后才用吸管喂水。这水不是普通的白水,但尤诺尝不出具体是什么。
“马尔巴士被我送去装备部修理了。损坏不算太严重,比起艾利欧格来说。”希利尔轻轻一笑,“你是有多克机甲,两个月内两台经过你手的王级机甲都不得不返厂修理,一台基本上算是报废,另一台正在报废的死线上挣扎着。”
那还真是对不起了啊,可惜把他卖了都赔不起这两台机甲的钱。
尤诺转了转眼珠子。
哎不行,挪动眼珠子也疼,尤诺绝望地闭上眼。
“西西弗山上的事已经成立专门小组过去侦查了,他们在那溪流里发现了一种反‘神之馈赠’的物质,我暂且定名为‘神之诅咒’,这种物质会抑制‘神之馈赠’,所以马尔巴士陷进去后无法启动飞行功能。”希利尔继续道。
听到这,尤诺又睁开眼。他开口开得艰难,喉咙跟个破风箱似的,发出的声音极为沙哑,“就是那玩意儿在扯人?”
这句话刚落地,他就止不住咳起来,全身的痛都加重几分。他的唇色苍白下去,眉头皱成结,眸子里光碎了,化成眼泪从眼角滑下。
“你别说话。”希利尔也跟着皱起眉头,他坐到床畔,伸手拭去尤诺眼角的泪。“扯人的不是‘神之诅咒’,那股力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把源头到入海口的水都查了一遍,没见到半点影子。”
眼见尤诺又要不安分地挪动,希利尔按住他,语气无奈,“老师,你不要生个病就跟得了多动症似的好吗?你的精神力受损严重,然而往脑子里打止痛药多半会跟着废了,所以你行行好消停会儿。”
“闭嘴。”破风箱再次抽动。
“好好好我闭嘴,等你好了我再跟你说。”皇帝陛下向病号展现出谦让的美德,他将房间内光线调暗,坐回床边那把椅子上,继续处理之前的事务。
尤诺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根据头晕程度判断,肯定是在十二个小时以上。现在全身跟回炉重造失败了似的疼,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养好。
在心中长叹一口气,尤诺又开始琢磨起别的。刚才希利尔说这是在他的寝殿,那边是在他卧室了,现在他占了希利尔的床,真是挺不好意思的。不过诺大一座皇宫,空出的房间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为什么要把他放到卧室里来呢?
而且他现在浑身是伤,更合理的安置地点该是医院吧?
尤诺眼皮垂下又睁开,想不出皇帝陛下脑子里装着的是啥。
他的眼神变得飘忽,从头顶的吊灯移到天花板,天花板被光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隐在黑暗里,一部分被橘黄灯光照耀。明暗交界之间,尤诺又似乎看出了点别的,但眨眼之后就消失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尤诺听到远处钟塔的声音,数了数,钟声响了九下。
夜里九点了。
尤诺忍着疼移动了下快要躺僵的脖子,眼睛望向希利尔,“陛下。”
希利尔扭头:“嗯?”
“九点了。”
“我听见了。”
“我困了。”
“你睡。”
尤诺撇了撇嘴:“这是你的床。”
希利尔面不改色:“你已经躺我床上两天了。”
尤诺:“……”没想到您这么乐于助人。
希利尔换了个坐姿,翘起一条腿,背完全倚在椅背上,“老师,你连续睡了两天零五个小时,期间全靠葡萄糖供养。现在喝完药已经超过半个小时,可以吃一些清淡的流质食物。”
流质食物,营养液?尤诺眼里划过一道嫌弃,赶紧出声拒绝。
“我是那种苛待病号的人吗?”希利尔没好气道,很明显他猜到尤诺在想什么,“这几天晚上厨房也有人值班,我让他给你做一碗粥,南瓜粥怎么样?”
尤诺挑剔道:“南瓜就好,不要放米,熬浓稠一点。”
“要加糖吗?”问完,希利尔唤出打理皇宫日常事务的智能管家。
这位管家的虚拟形象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眉目慈祥,穿着得体的西装、白衬衫,毕恭毕敬地向希利尔和尤诺行礼。
“不加糖,南瓜要选甜一点的。”
“还有别的要求吗?”
“加牛奶……”
话说着说着尤诺就开始昏昏欲睡,眼睛睁开又合上。
最后一次,希利尔清晰地听见“嗒”的一声,便见尤诺再没能将眼睁开。
他头依然歪着,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希利尔挥手示意智能管家去向厨房传话,放轻动作从座椅里站起,把尤诺把脑袋摆正,掖好被角。
即使用了治疗光线,尤诺身上的疼也退得缓慢。镇痛泵不能长期使用,所以之后他只能靠自己强忍着。
第三天,尤诺的嗓子终于变得顺滑,起身活动关节也不会再咔咔作响。他翻身下地,把自己挪进浴室,独立自主地洗了个澡。
当然,前几天无法独立自主并不是指由希利尔帮忙,帮他清洗的是浴室自带的冲洗程序。设计这个程序的人大概是智障,不会从用户体验出发,机械手拿起沐浴露扭开瓶盖便直直往下倾倒,把人从头到尾浇个遍,然后水被花洒激情喷射。
为什么说是激情,因为水流时大时小,偶尔花洒还会抖。
尤诺差点没洗出心理阴影。
尤诺顶着毛巾从浴室里出来,刚好撞见进门的希利尔,他眸子闪了闪,看见希利尔身后跟着一排悬浮托盘,便明白过来,中午到了。
而托盘们在皇帝陛下顿住脚后一一抖了抖,差点没稳住接连撞上。
这几天他一直瘫在床上,对于时间不是很敏感,希利尔并不常在寝殿,只有一日三餐会准时准点过来,因此皇帝陛下变相成了个报时器。
尤诺还没来得及擦头发,水顺着贴在脸颊上的湿发滴落,将身上的居家服润湿。有的水珠直接从居家服与锁骨间的空隙钻进去,不知停留在何处。
希利尔回头看了看托盘们,借着角度调整好表情,才朝尤诺走去。
“老师你也不知道把头发吹干再出来?”
老妈子上线了,尤诺伸手拉了拉毛巾,脚往后挪了一步,退回浴室中。
再出来时菜已在桌上摆好。由于这些天尤诺活动不便,希利尔的寝殿新开发出餐厅功能。宫廷御厨们经过上次的比试,纷纷对尤诺改观,有的甚至大着胆上来请教,菜品的味道也日渐提升。
有那么一瞬间尤诺觉得自己是伟大的,他该去开所厨师学校,造福整个艾托纳帝国。
菜色清一水儿的淡,以滋补为主,隐隐透着药香。尤诺不情不愿地在餐桌前坐下,犹豫半晌,伸手给自己盛了碗汤。
“陛下,之前您没跟我说完,我们在格拉茨遇到的除了‘神之诅咒’,另外的那股力量是什么?”嗓子利索后,尤诺招呼都不打,直切主题。
“你对《沉默古卷》了解多少?”希利尔却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成书于一千二百年前的散文神话故事和英雄传奇?[1]”尤诺勺子顿住,《沉默古卷》是他之前搜索和银河系有关的社团组织时了解到的,讲述的是银河系末期发生的神话纪事。
那个时期,神的威严遭到巨人挑衅,与巨人爆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人类的生存环境受到严峻威胁。人类虽然弱小,却是一种坚韧的生物,人类用加入战争的方式来获求血脉延续,企图以战止战。故事的末尾,神和巨人同归于尽,人类数量也锐减。
尤诺当时看笑话一样看过去了。他就是来自银河系的人,人类探测了那么多年都没在星系内发现别的生命体,突然蹦出一本书告诉他人类其实和神还有巨人共存着,这三者之间还打了仗,他只会觉得这本书的作者脑子里有坑。
希利尔点点头,“《古卷》一共有十三卷,对外公布的只有七卷,这七卷是我们希望人们看见的,另外六卷里包含着会颠覆世俗认知的内容。”
“颠覆世俗认知的内容?”尤诺把希利尔话里的重点重复了一遍。
“对,这涉及到对世界的根本性认知。”希利尔苦笑了一下,“物质才是世界的本身,神并不存在,他们只是幻想出来的精神救赎。这个观念已深入人心不知多少年,贸然把真相说出去,只会动摇政权、散了人心。”
尤诺惊得勺子往下滑了一寸,几乎要整个没入汤里,他赶忙捞了一下,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希利尔,“真相?你是指世界是唯心的,神是存在的?”
“曾经存在过,现在只留下了‘神之馈赠’和其他的一些东西。”希利尔递去一方餐巾,慢条斯理地道,“虽然《古卷》前七卷讲述的故事真实性不高,但里面藏着众多蛛丝马迹。我们从前七卷中将线牵出来,对其进行深度研究,在近些年里终于将后六卷破译了三卷。”
尤诺没有去接,“你们?”
希利尔也不恼,将餐巾放到尤诺手边,继续为他解答:“是的,我们,俗名是宗教文化研究协会,直接隶属于皇帝。”
叫什么名字并不是重点,重要的是这个机构到底研究出了多少东西。问出口后,希利尔却没有回答,他笑了一下,夹起一筷子贡菜放到尤诺碗里,“老师如果感兴趣,可以通过考核到协会来,我想那群研究员们很欢迎你加入。”
他一脸“我看在你是亲身经历者的份上才告诉你那么多”的表情气得尤诺肝疼,转念一想又确实如此,如果不是有那么一场奇幻经历,他可能根本不会触及到“世界的真相”。
尤诺换了几个边缘性的问题,“那么在格拉茨的时候,那股力量就是属于神的了?它为什么攻击你和我,你又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
希利尔眼睛眯了一下,“老师你又不记得了?”
“什么意思?”尤诺讶然。
“你不是我救出来的。我找到你的时候,那股力量就已经消失了。”希利尔道,“我也很好奇你是怎么逃脱的,但当时马尔巴士的所有程序都关闭了,没有任何记录。”
尤诺皱起眉头,“我自己出来的?”
希利尔点头。
尤诺盯着希利尔的眼睛,琢磨出一丝不对劲来。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在脑海中将自己与希利尔的对话从头到尾串了一遍,越发觉得不对劲。
矛盾太多了,希利尔若是真的好奇,为什么不直接问出来,要不是他兜了个圈子,恐怕到死也不知道他是自己从河底跑出来的。
重点就在于这个不问,不问就代表希利尔其实知道些什么,而希利尔知道,却不肯说……
说到底是因为他。
希利尔将触及到世界根本的问题都告诉了他,别的却不问不说不解释,大概是在……防备他?
为什么要防备他,他又做过什么吗?
尤诺盯着面前的汤,汤汁澄黄,清澈透底,也将他的脸倒映得清晰。热气从汤面冒出,尤诺却感到冷得彻骨。
把所有的事情从头理一遍,从一年一度尤诺元帅的忌日一直到今天,希利尔的怀疑恐怕早已深种。
这是当然。死而复生这种事,放在唯物者眼中自是不信的,还会想方设法怀疑当时医院的论断,把原因往医院误诊的方向靠拢。而如果对于一个有神论者来说,想到的大概是神迹,或者别的禁忌手段。
从这个角度想,难怪希利尔会设法把他留在首都星,为他挡下军部一次又一次的请求,就连军部联合向他施压只是他不得不答应,也要陪着他过去。难怪他这次受伤后醒来的地方不是医院,而是皇宫。
三天了,他从没走出过这座寝殿半步,这大概就是……软禁吧?
想到这里,尤诺反而笑起来,希利尔将他软禁,不会是出于害怕吧?害怕他这“死而复生”的怪物,害怕他这能无声无息从神手中脱逃的妖魔。
尤诺看见倒映里的自己眨了眨眼,然后他动了动勺子,将画面搅碎。
“我确实想不起来了,鬼知道我在水底下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浑身跟被拆掉重装似的。”尤诺抬头看向希利尔,“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您没回答我,它为什么要攻击我们呢?”
“鬼知道呢。”希利尔道。
一顿饭吃得沉默无比,除了汤匙偶尔撞到碗壁,再无半点声音,尤诺吃得极少,每道菜都尝过一口后,就放下筷子。
“我吃好了,陛下您慢用。”尤诺拿起自己的那方餐巾擦拭嘴角。
“才吃了这么点。”希利尔眉头微不可见地皱起,“老师你身体……”
尤诺眼角下瞥,微微一笑,“我已经吃饱了。”
希利尔还想再说什么,尤诺就已拉开椅子走出去。
他进来的时候没有关门,阳光倾泻进来,将室内一方照亮。尤诺走到明暗交界之后,在暗处伸手揽了揽那光。
手心除了温度,什么也没感受到。
远处鸟翱翔天际,云丝在蓝天之上细细勾勒,尤诺抬了抬眼,收回摊开在阳光下的那只手,回头看向希利尔,“陛下,我觉得我好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回去了。”
既然表面上相安无事,那还是争取一下比较好,万一成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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