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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祁连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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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罩帽被夜风拂落,容颜尽显,其面上肌肤竟比身着的白袍更为白皙。遥遥望去,连人带马浑然如雪,唯有辫发漆黑似墨。

    朦胧银辉下,这一幕如梦似幻,汉军众士不由神思一滞。有些匈奴籍兵士恍惚喃语:“莫非这便是祁连山神之女……”伏下身去膜拜。此举又感染了旁侧之人,最后竟有数百北地兵士惑而效仿,伏倒一片。

    甫出帐的霍去病乍见这一幕,亦不禁微有失神。他盯着丘顶那两骑,面上虽无波澜,内心却早已猜出那是何人。

    亲卫察觉军士异动,前来禀报那些匈奴籍兵士私下传的奇言。霍去病听后淡淡吩咐:“传令下去,若有人再妖言惑众,立斩以儆效尤!”

    军士间的传言骚动方有所止息。

    须臾,丘顶那两骑缓缓策动,一前一后慢行下坡。

    一队汉军奉了将令迎面截上,喝问:“来者何人?”众士弓弩齐张,箭箭直指马上的白袍女子。

    女子扬声道:“我乃祁连山月氏公主,前来与汉军疗除箭毒,你等快带我去见骠骑将军!”她身后的那骑黑衣黑马,亦上前与她并辔,斗笠下的面容颇为年轻。

    来的两人正是月歌和郭允。

    昨日月歌被关押在帐内至半夜,忽闻有利刃声响,竟是郭允破帐而入。他割开她身上绳索,带她漏夜潜去。

    月歌未料此时能遇上孟兄,她既惊又喜。郭允则道说自己早已在祁连山附近等待多时,并暗中察看汉军动静。他见月歌遭逢如此对待,言语中便对霍去病大为不满。月歌却说:“此事怪不得仲兄,是月歌瞒骗在先。”

    怕霍去病一怒之下挥师强攻月氏,二人连夜赶至葛勒的部落。

    月氏王族的雪白肤色极为特别,葛勒见到洗净面容的月歌自是大喜不疑,而后听她提出要月氏顺降汉军,他总有些心气不平:“我族甲士还在汉军手里。”

    月歌说:“只要我们顺降,汉军必放了族人。你还看不出么?以汉军的兵力,前日要灭你的区区八百多人那是易如反掌。”

    上回交锋,葛勒已见识到汉骑之强,比匈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长叹一声:“我们又何尝愿意与汉军为敌?只是大祭司和长老们被坎莫说服,月前已投向了匈奴。如今各部控弦之士就等坎莫一声令下,便要结集起来与汉军在祁连山一战。”

    月歌怒道:“此等大事,怎能由坎莫说了算?”她却忘了自己奔波逃亡的这几年里,族中事务掌控早已今非昔比。

    葛勒是纳尔真嫡系心腹,自然对未晞和月歌忠心不二。他迟疑说:“坎莫自恃为翕侯,近年骄桀愈盛,手下人马扩充壮大。各部只能屈服于他,连大祭司和长老都对他言听计从。”

    此去祁连山麓的月氏总驻地还有半日驰程,加上说服族老又要花一番口舌,月歌暗想,以仲兄用兵之迅,不等她说服族人降顺,汉军便已杀至跟前。

    为免己族遭受屠灭之灾,当务之急是先要稳住霍去病。月歌即令葛勒将族人远远撤走,她自己则和郭允一同回头来寻找汉军。

    汉军驻地内,月歌和郭允被引领着穿过密密麻麻的兵士,招来数千人的诧异注目。月歌身披白袍,对马图腾的金饰抹在额间,妩媚中更脱出一股英气。

    通译柯什自是认得她这身装扮乃是月氏王族所特有,他凝望半晌,亦深深按肩折腰示敬。

    霍去病看见与月歌一同踏入大帐的郭允,即刻了悟昨夜来劫人的是谁。想起郭允与月歌的联手欺瞒,他暗怒不减,只沉脸看着面前的两个结义兄弟。

    月歌不怯不惧,上前再次大声表明自己的身份,却被霍去病出言截断:“你不是匈奴祁连居次么?怎又成了月氏公主?日后保不齐再变出另一个身份来,成了哪朝的帝女王孙罢?”

    她不理仲兄那浓浓讥意,仍面带淡笑:“月氏一族只尊血统,不分男女皆可继承权位。远在西域塞地的月氏部族都能尊王妃为女王,那我这个月氏王子的外孙女,身为王族血脉,又怎不是月氏公主了?”

    月歌恢复原本肤色,又作女子装扮,便如同换了另一个人,与当初那个满脸菜色的瘦弱少年大相径庭。她容貌虽说不上倾城倾国,但胜在雪肤白腻、黑目流光,人立在帐中便如一座白玉雕就的美人。

    自她入帐,霍去病已不知看了她多少回。当年素纱之后的面容、钧耆水热泉里的魅惑侧脸,如今清晰现于眼前,竟比自己脑中所绘所想更为炫目逼人。不知为何,他只觉自己心怦如鼓,深深吸气方有所缓解。

    郭允趋前,递上一大包物什。月歌接过呈与霍去病:“我月氏部落不欲与汉军为敌,为表诚意,在此奉上解疗箭毒的药物。”

    帐中众校原本看得目瞪口呆,此时皆面露喜色。仆多更附耳同赵破奴低语:“我就说月歌是与我们同一条心的。”

    上座的霍去病依旧神色莫辨:“你说顺降,可你那些族人呢?我可不想下回路经月氏领地,再吃一次毒箭。”

    月歌明白霍去病已知晓他上回腰侧中的箭毒亦是出自月氏,于是她诚意满满地说:“是我族内长老误听小人惑言,这才对汉军兵戎相向。还请将军宽限两日,让我回到族中说服族人,月氏部落必顺于将军。”

    这一转折大出人意料,能不与月氏部落交手,已是最好的局面。霍去病深思半刻,便点头同意。

    待各军校退下,帐内只剩了兄弟三人。霍去病对月歌和郭允瞒骗自己一事仍旧耿耿于怀,神色便见僵冷。

    月歌硬着头皮,将当年自己误信隆漠谎言,故而隐瞒身份的事体大致道来,末了她还放软声音说:“除此外,月歌对仲兄并无二心。孟兄也是经不住月歌苦苦相求,方应了严守秘密。”

    霍去病这才心气有所平复,却奇怪为何郭允会出现在河西:“兄长做买卖竟做到了祁连山?”

    只见郭允微微一笑,说是与月歌有约,在此相候。霍去病听了眉头一跳,搞不清那是甚么怪异感觉,心内有些空落抓不住思路。

    月歌将疗毒之法细细授毕了军医,当下便告辞要连夜赶去月氏驻地。郭允提出:“此行怕有险阻,我与月歌一同去。”

    霍去病看着两人,方才怪异之感更浓了:“我遣军士扮作从人,与你们同往。若两日内不得音讯,我便挥师夷平祁连。”

    月歌和郭允连夜去了,汉军亦未原地停留,次日继续朝月氏驻地缓缓行近。

    方过一日,扮作从人随月歌前去的汉军探兵狼狈驰回,报说他们一行方入了小月氏驻地,便有一队不知哪部的人马冒出来拦截,不由分说绑了众人关押囚禁。几名探兵拼死出逃,终于有一人活着奔回大军处报信。

    “那伙人马不断提甚么坎莫翕侯,对淳于司马……哦不,对月氏公主倒也算恭敬,只是将她秘密软禁。”那人原是月歌手下军士,一时间改不惯称呼。

    霍去病召集众校议事,而后猜出小月氏内部必是出了状况。他忧心两个结义兄弟,又不能带大军强攻,就怕坎莫狗急跳墙,对月歌有所不利。几经思虑,霍去病提出让仆多和月氏向导通译有所准备,他要亲自往小月氏走一遭。

    众校大惊,都说骠骑此行太过冒险,自古哪有主将不驻镇大军,反而深入敌穴犯险之理?

    霍去病却不以为意,面带矜傲:“月氏非乃敌穴,我此行势必要谋得两军和战。再说,本将军哪回不是亲身上阵,最终大捷?”

    众人想起骠骑将军一贯以来都是领着先锋冲杀在前,作战之道与稳重的大将军卫青全然相反,是以今日这番谋算倒也正好符合其性格行事。

    霍去病布下严密计划,让赵破奴和高不识在后掌控大军,他和仆多等人乔装一番,扮成周边小部落的牧民,悄悄赶去了位于祁连山脚下的小月氏驻地。

    一进入小月氏领地,通译柯什便设法与葛勒的人联系上。原来当日汉军放了那些月氏俘虏与月歌同去,其中那名小头目私自快马离开,竟去了坎莫处告密,这才有了后来那些事体。

    而葛勒因月歌被软禁,自己亦被坎莫借由大祭司之手多加钳制,他早憋了一肚子火。正要设法谋救月歌之时,忽然来了汉军密使,葛勒半警半疑,却也使计甩了坎莫人马的监视,前去一会来人。

    葛勒和随从暗藏利刃到了密约的驻地外深林内,那里早候着七八名月氏牧民装扮的男子。先头那人掀了罩帽,露出英朗眉目。葛勒得见其相貌气度,便先暗喝了一声彩。

    那正是乔装改扮的骠骑将军一行。

    待霍去病表明身份和来意,葛勒和随从都十分惊异,内心对这个年轻的大汉将军暗暗钦佩。在这般剑拔弩张的形势下,此人竟敢冒险前来救人和密谈,这份过人胆略足以媲美草原上最英勇的勇士。

    葛勒透露说:“坎莫一早便与前来河西督战的单于子呴犁湖有勾结,他不但说服了大祭司让月氏各部出兵,昨夜议事时,竟还怂恿各位长老要把月公主献于呴犁湖作阏氏,以此讨好匈奴。更甚者,坎莫自己要继承王位,统领月氏各部。”

    汉军众人面面相觑,月歌和呴犁湖当算是同宗兄姊血亲,这般做法汉人看来正是背纲*的禽兽行径。

    霍去病绷紧了颏骨:“呴犁湖!春战两回都让此人逃遁了去,这次非要拿下他不可!”不知为何,但凡遇上牵及月歌安危之事,他便有些浮躁难耐。

    “诸位来得正好,坎莫布下的看守十分严密,我无法救出月公主。但明日是我月氏的年度夏祭,坎莫必借此机会夺取权位。”

    听了葛勒之言,霍去病当机立断,与众人细细谋划,而后分头行事。

    月氏虽为游牧部落,其王族高位者却常居都城内。自数十年前国都永固城被匈奴强行占去,月氏人便将王族驻地迁至祁连山脚一处低矮的土城。

    此时月歌被软禁于土城深处一方僻室中,她尝试过各种途径脱身,无奈门外重兵严守,她竟连个声讯都无法传出。

    至入夜,土室外起了一阵兵刃交击声,而后月歌被转移至另一处更严密的所在。她隐约便猜到那是前来相救之人,只可惜那些人仍无法突破坎莫的重兵把守。

    经此一事,暮食被耽搁到晚间才送来。月歌见那端食之人身形有些眼熟,心中便多有留意。果然等守卫关上门后,那人拉高皮帽,露出熟悉的面容。她大喜,心道还是孟兄最神通广大,不但能从坎莫手下逃脱,竟还找到了这里。

    郭允低声说:“出门后,左侧墙边有快马,待我一动手,你便骑马速速离开。”

    月歌知道坎莫加强了防守,郭允此举定是凶多吉少,于是她摇头不允。郭允大急:“你可知坎莫要将你……”忽的顿住,欲言又止。

    月歌疑道:“他要将我如何?”

    郭允不答,而后咬牙冷嗤:“我定不能看着你落入那人手里!跟我走,我拼死也要护你出去!”

    “我不能离开,明日夏祭,坎莫定有所动作。”月歌缓缓分析,自己深思许久的一个谋划渐渐冒出脑海。她看向郭允,双目隐隐有光:“我已拿好主意,还请兄长去一处帮我取些物什。”

    次日,在土城制高点的祭台上,各式兽皮旗帜四下矗立。宰杀剥净的牲畜被抬上祀案后,现场鼓笳齐响,月氏人在大祭司带领下,浇奠祷告,集体跪拜。

    至仪式毕,月氏长老和贵族们盘坐高台,身着皮毛的族人则在台下吃着祭牲、载歌载舞。

    霍去病一行早扮作葛勒的部勇混入了此间,如今随众起舞已久,仆多不由焦躁:“还要等到何时?月歌莫不是被他们弄死了罢?”却被一旁乔装的霍去病以眼神制止,他们昨夜救人未果,此时不宜多声张,免得被人群中坎莫的那些手下认出。

    不多时,一些月氏人抱了树枝柴垛来,堆在祭台高处。这下连通译柯什都变了颜色:“堆柴为信,他们这是要告天以请封王了。”

    台下众人大多认得这是北地游牧部族的“柴册”[注1]告天仪式,于是停了歌舞鼓乐,纷纷仰头眺望。

    月歌是王子纳尔真的后代、名正言顺的王位承继者,自然无须这等仪式。此阵仗明显就是坎莫布置的手笔了。葛勒见势不妙,急忙跳上祭台先发制人:“我月氏还有公主,为何要柴册另封他人为王?”

    月氏自古尊崇王族,在葛勒大声喝问下,底下人亦纷纷应和,不解望向高处的祭司和长老。

    坐在熊皮毡上的坎莫转头笑得阴恻:“你还称她为公主?月歌这小杂种引来了汉军,我月氏眼下就要战祸临门了。”他年事已高,未说两句便低声咳嗽,面上更见苍白。

    坎莫几个儿子早在十多年前那场月氏叛乱中死绝,如今他身边只剩了个养子迦鲁斯。迦鲁斯上前替父继续对族人宣称:“月歌背叛月氏,引来了汉军,也得罪了匈奴,伊稚斜大单于发怒,不日便要兴兵攻讨我们了!”

    此前数十年的杀戮奴役已让月氏人吃足苦头,他们自然不愿再卷入战事。但坎莫等人之言,却让月氏族人不能置信。他们纷纷扬声问月公主如今在何处,要她出来向族人解释。

    手下得了坎莫的示意,不一会儿便将身披白袍的月歌带上了祭台。混在人群中的霍去病见她衣着完好、神色如常,暂时放下心来。

    葛勒等不服,对坎莫叫道:“方才只你一面之词,我们要听月公主的说法。”

    月歌无惧身侧挟制之人,对着场中扬声说:“汉军要打的只是匈奴,无意与月氏交战……”

    迦鲁斯立时抢过话头:“月氏始终是在匈奴统辖下过活,若我等投降不战,等汉军退去,伊稚斜又岂会放过我们?”高台上的长老和其他部族首领听罢,皆是一慑。

    迦鲁斯转头阴笑打量月歌:“你已得罪了匈奴,幸得单于季子呴犁湖明察此事,说若你肯与他作了阏氏,他便不予追究。”

    底下人众一阵哗然,仆多更是险些跳起:“将军,那老狗父子太可恶,我们这便动手。”霍去病低喝:“少安毋躁!”他何尝不想动手?只是昨日方派人快马赶回汉军大部队处知会,如今时机还未到。

    葛勒那派人马早已憋怒难忍,当下高声反驳说:“她是我月氏公主,何时轮到你们翕侯父子来做主?”坎莫是纳尔真一个血缘较远的庶出堂弟,因其母身份低贱,他一直为月氏王所厌弃,直至年长才被纳尔真授予部族人马并任了高位。祁连山的月氏部落则一直认未晞这一脉为王室正统。

    “再说,月公主亦是匈奴人尊崇的祁连居次,你就不怕天神责罚吗?” 葛勒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此时咄咄之言,皆为月氏族人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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