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到茏城杀了数百守兵和一批没来得及撤退的萨满,还捣毁了祭天圣地。匈奴人无不又恨又怕,入冬后便数次盗边报复,隔年秋更集结两万骑攻入辽西,杀太守、屠掠三千余人。
汉廷遂重新启用李广为太守坐镇右北平,匈奴人领教过他的神箭,不敢入右北平,转而攻向渔阳、雁门数次,各杀掠千余人。月歌十一岁那年冬,汉廷又使卫青将三万骑出雁门,这次更有数千匈奴人被斩首。
经此几创,匈奴上层权贵意见纷呈,有人提议集结大军报复,给秦人尝个厉害;以左屠耆王於单为首的缓和派却坚持近年匈奴内乱频频,先安顿好各部矛盾、修养发展牧畜才是首要之机。於单的仁爱忠厚之名早已传遍草原,但匈奴人历来勇斗好胜,不少王族贵氏都将於单的仁爱视为孱弱,他的威名反倒不如其叔父左谷蠡王伊稚斜。
一时间,各王权贵们分成两派争论不休。军臣原本也想出口恶气,无奈身体有恙挪动不得,遂暂不举兵,只遣於单以单于继承人的身份,代自己到各部巡视。未晞携月歌一同前往,直至河西。
居延水一带水草丰美,原为祁连山月氏部落的牧地,数月前却被匈奴折兰[注9]、卢胡二部强行占去。月氏众多部落首领前来诉怨,未晞自然是向着族人。於单看在未晞面上,将折兰、卢胡二王狠斥一通,勒令他们将牧地让还。
折兰、卢胡王等人愤愤退出帐外,正好遇上月歌领着张骞等人经过。事隔一年多,张骞等从大月氏返汉,取祁连山南道,不想却被羌人截获送到匈奴人手里。
“阿爸,她是谁?我要娶她做阏氏。”
折兰王忙拉住看得眼睛发直的儿子:“莫要做梦了,她便是祁连居次!日后不是嫁入呼衍氏,就是嫁入须卜氏,哪里能轮到我们这些小王部落?”[注10]
折兰王之子心有不甘:“三大贵氏又不是天生高人一等,是当初扶助冒顿大单于夺位才被尊成贵氏的。阿爸,他们可以,你难道就不可以?”
因为儿子的话,折兰王心中波澜翻滚,那些深藏已久的怨恨、贪欲,从心海深处如蔓藤般延探出来。
张骞一行被继续扣留在匈奴。待未晞问及他此行状况,张骞却说大月氏人如今尊王妃为女王,在地肥寇少的伊列水流域安居乐业,似乎已无报复匈奴的心思。张骞从大月氏抵达大夏,一直没弄清大月氏的真实意图。未晞听后,默然远眺,沉思不已。
到了月歌十三岁那年,汉将卫青再度出击,大败地处匈奴右地的白羊、楼烦二王,夺取收复了水草丰美的河南地。军臣闻报后怒急攻心,竟然一病不起,且数月过去,身体愈见衰弱。
入冬时分,军臣已处在弥留之际,各王诸长往来频繁,王庭颇为混乱。未晞料定机会大好,便暗暗吩咐月歌将张骞送回汉地。
“阿母说要确保先生安全到达汉边境,月歌这次恐怕要十多天才能回返。”此时月歌坐在一处偏僻的穹庐前低声自语。那里面平日住着个又聋又哑的老牧羊人,许久之前便成了月歌倾诉难言之隐的对象。
月歌自言自语良久,忽而叹气:“老这样帮秦人,我心中觉得对不起匈奴,毕竟我是大单于之女、匈奴的祁连居次。这些话跟阿母不能讲说,跟其他人也不能讲。幸亏还有丈人你,每次对你讲完,我便不再苦闷了。”
她笑盈盈掀开帐朝内望去,里面哪里有老牧羊人的身影?只有赵二狗抱膝坐地,一瞬不瞬盯着她。
月歌跳起来:“你怎会在此?你都听到了?”脑中急速回想,方才她似乎已将自己和母亲这些年的老底都给揭了。
谁会料到赵二狗早就随着羊群从北海迁回王庭?因时常遭受其他匈奴人的欺侮,他一直和老牧羊人住在一起。
月歌涨红了脸,低声嚷道:“你将方才听到的话烂在肚子里,不准说给旁人听。否则……否则我割了你的舌头!”
赵二狗连忙点头,脸上却是一片泰然。这位小居次不同于其他匈奴贵人,任她此番张牙舞爪,却是半点威胁也没有。
月歌瞧见他的神色更是气恼,暗想此人是决计不能留了。她眼珠一转,换上贼兮兮的笑脸:“出来,跟我走!”
赵二狗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硬着头皮跟她来到庐帐内。
月歌低声吩咐几句,须臾便有亲卫送入衣帽刀具等物。她示意赵二狗换掉身上衣衫,自己到帐外等候,少顷回转时,果然见他已穿戴停妥。
数年过去,原先的瘦弱少年已变得高大挺拔。月歌围着眼前的壮硕青年转了几圈,啧啧暗赞:“再配上把刀,颇有於单阿兄年轻时的气势。”
出了穹庐,月歌又令手下给赵二狗牵了匹好马。
赵二狗忐忑不安地跟着,忽听她在前头问:“你是汉地哪里人?怎会流落到匈奴境内?”
“小人乃是秦地九原人,因早年匈奴劫掠汉边,父母惨死,我与叔父被掳后逃走,就一直流浪在北地。”他声音颇为僵硬,想来已被触及伤心往事。
月歌呆了呆,脱口又问:“你叔父如今在何处?”
身后一片沉默,良久才传来赵二狗艰涩的声音:“我十三岁那年,叔父因抢了几头羊果腹,被匈奴人杀死了。”
月歌心里一阵难过:“你还有无亲人?可愿回到汉地?”
赵二狗猛然勒马,跳下来跪在月歌面前,激动地喊:“愿意!自然愿意!若能回汉地,我愿来生变作牛马报答居次大恩。”
月歌哑然失笑:“我要你变牛马做什么……”自己此番存有私心,可并非纯粹助人。她侧着头想了想:“报恩一事先记下,等日后我想到再说,到时你莫要忘记才好。”
赵二狗心里却暗道,此去天南地北,鬼才会再碰上。
这边张骞得了未晞知会,一家老少及甘父早已收拾妥当,于深夜随月歌悄悄离开王庭往西南直下。
有月歌随行,路上倒是通行无阻。匈奴人一见是祁连居次,哪还敢多问半句?几人一夜未停,天明时已驰离了匈奴王庭百余里。
月歌和张骞长子都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正是长身体之际,挨了一晚早已困顿不堪。一行人就地停下歇息,月歌裹了张软毡倒头便睡。
张骞对着作亲卫打扮的赵二狗暗暗打量数眼,探询问道:“这位郎君是秦人?还未请教姓名。”
“小人姓赵,名叫……”赵二*吾着,他父叔皆亡,自己总不能顶着二狗这贱名一世。他犹豫思索一瞬后,双眉倏扬,声如鸣钟:“小人名叫赵、破、奴!”
而月歌才睡没多久,便被耳际传来的马蹄声、吵闹声惊醒。她翻身抬头,却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数十名匈奴人将自己这方人众圈围起来,甘父和赵二狗,也就是赵破奴,正与他们高声理论。
“何事争吵?”她揉着眼睛走过去。
为首那人乍一见她,豆眼骤然闪出青光,猥獕不堪:“原来是祁连居次,两年未见,长得更美了。”说着欺身上前,毛手居然探向她肩头。
月歌怒不可遏,扬手便是一记马鞭抽下,那人脸上登时血痕显现。她依稀认得这狂徒是折兰王之子,却不想他如此胆大妄为。“小小部落王之子也敢来冒犯我?即刻滚开,我便饶你一次,不向大单于禀告此事。”
折兰王子不甘心欲上前,却被一干手下死死拉住:“王子何必急在一时,等过几日大事落定,还怕她跑了不成?”他们的依稀低语钻入耳里,月歌心下犯疑,待要发问,折兰王子人众已恨恨上马,呼啸而去。
再驰一日,草原渐隐,沙地丘陵显现。
月歌在马上心神不宁,翻来覆去思忖那些人的话。忽听得甘父出言示警:“后方有人马追至,约十骑。”转头望去,身后极目处果然有黑影点点,伴着黄沙飘腾,飞速驰来。甘父和赵破奴当即取出弓箭严阵以待,并让众人掩在马后。
那些匈奴人臂上弯弓大张,明显有备而来。滚滚蹄声中,纷飞箭雨射至,全冲向甘父和赵破奴。他二人慌忙滚身躲过,爬起来迅捷反击。
甘父一口气将三四人射下马,余下的匈奴人受惊,转而把目标瞄向另一方,乱箭向张骞一家射去。
张骞幼子年方七岁,被利箭穿心而过,当即不能活了。张骞之胡妻抱着幼子尸身大哭不止。月歌奔来挡在张妻身前,反手两箭,将冲在最前头的匈奴人射落下马。余下的匈奴人慌忙收了弓箭惊呼:“折兰王子有交代,莫伤了祁连居次。”
甘父运箭如飞,箭箭夺命。匈奴人没料到张骞一行内有如此高手,等回过神来,十数人已几近毙命,只余下和赵破奴缠斗在一起的两名部勇。他二人见势不妙拔腿欲跑,一人被月歌甩出的套马索死死勒住脖颈,另一人则惨呼着血溅于赵破奴刀下。
月歌抽出腰刀架在那人脖子上逼问:“你们到单于庭所谋何事?”
那人起初不肯开口,待月歌收紧绳索,他才大叫:“我如何得知?只晓得折兰王令大伙儿备齐刀弓开赴王庭。就连卢胡部、遫濮部也去了。”
[注1] 古代匈奴单于大会龙城 ,祭祀天地鬼神。《后汉书?南匈奴传》:“两骨都侯颇觉其意,会五月龙祠,因白单于。” 李贤 注:“《前书》曰:‘匈奴法,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龙城 ,祭其先天地鬼神,八月大会蹛林 ,课校人畜计。’”
[注2] 元光四年(前131年)匈奴相赵信,元光六年(前129年)都尉乐,元朔二年(前127年)匈奴相月氏、猛分别降汉。
[注3] 匈奴内部,对于有主的奴隶,生死权在其主人。若无主的奴隶,被人欺负或杀害则无匈奴刑法保护。
[注4] 於单: 读音 yū chán。
[注5] 《史记?匈奴列传》:“其法,拔刃尺者死,坐盗者没入其家;有罪小者轧,大者死。” 于凌、李焕青、刘举在《匈奴刑法新解——兼论秦汉时期匈奴法律的立法目的与特点》中认为:“刃尺”是不足汉代一尺的短剑、铜刀、铁刀,即匈奴人随身携带的用来宰杀牛羊、割取熟肉的腰刀,属于于生活必备的刀剑。对以此种刀剑伤人者,处以极刑。
[注6] 汉代时称老者为丈人。
[注7] 羝(dī)羊:公羊。牂(zāng)羊:母羊。
[注8] 北海:史记和汉书中的北海指的是现今的贝加尔湖。《汉书?苏武传》:“乃徒武北海无人处。” 清呆顾炎武《千官》诗:“千官白服皆臣子,孰似苏生北海边。”
[注9] 折兰:读音 shé lán。
[注10] 《史记?匈奴列传》:“呼衍氏、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单于之女大多嫁入贵氏部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