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六被悲愤攥住了心脏,两排牙齿紧紧咬住嘴唇,几乎要把那团紫肉嚼得稀烂。/不能回头。/他把套臂圆盾护在身前,尽管全身血脉几欲爆裂,还是忍住了没有转身。/不能增加无谓伤亡。一具个体,也不能再失去!/
耕作者的灯火,就在眼前摇曳。两支战斗力差异甚大的队伍,即将迎面相撞。
兴平七年三月二十四日上午。殄羌寨东门左近,壕沟内侧。
某种东西在少年靴下碎裂,“咔嚓”一声听上去格外清脆。他低头看了一眼,随即把那截烧焦的断手踢开,莫说表情,连眉毛都不曾动上一动。
东寨墙这边,最不缺的就是尸骸。土无伤的残骸大多经过烈火烧灼,只剩一块蜷缩的黑炭,凡人尸首则是沿墙根一字排开,顶上按规矩盖着粗糙麻布。一黑一白,对比鲜明的不能再鲜明,但究其本质,却都是失去魂灵的空虚躯壳。
“……”
少年环顾这片屠杀场,鼻翼微微扇动。一片焦臭当中,他嗅到了一点水汽味道,再加上头顶那片阴惨惨的乌云,恐怕要不了多久便会下雨。/千万别下太大!/他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老天一眼。/要是敢搅和庆功会,你就自己下来帮我收拾残局!/
他的心情非常不好,左手连着半个时辰没有离开刀把,两条浅眉更是在鼻梁上头一直打架。寨门洞那边,几个烽燧兵本来正同商会保镖聊天吹牛,看到少年这个样子,连忙举着刀矛原地站直,一个个把脸绷得好像面具一样。
少年从他们眼前径直走过,一言不发。烽燧兵、保镖、助战猎户,当然还有负责指挥的他自己,少年对昨晚参战的所有人都有怨气,一时半会消解不了。单论斩首数的话,殄羌寨的确打了个胜仗,而是还是畅快淋漓的大胜仗,完整首级砍了整整四十八具,烧焦首级也能凑出四、五十具,根据缴获的闪萤弓与盾牌估算,土无伤的战死人数少说也有一百二十。可问题是,少年要的不仅仅是胜仗而已。
按他的原定计划,昨天晚上必须让土无伤部落彻底断掉脊梁,面对接下来的进剿只能束手待毙。然而,土无伤将领察觉到了陷阱,打到一半就率领人马果断突围,从少年精心布置的囚笼当中,至少带了一百条性命成功撤退。
无论用哪种标准判断,那名将领的表现都是可圈可点。他留下十多名死士殿后,拖了殄羌寨守军一刻钟还多,等寨民们整好队伍出击,土无伤残军早就跑的不知踪影;面对西南方向声势浩大的人群,他更是冷静地做出判断,二话不说就向搜山队伍展开主动进攻,结果硬是险中求生,冲破阻截消失在山咀之中。
负责西南方向的,是驿长王桃枝。今天早上,他专门用担架抬着自己,诚惶诚恐地过来专程请罪。不过,少年并没有在他身上发泄怨气,一来,只有懦夫才会随意迁怒;二来,王桃枝确实也尽了力。他那支队伍,大部分都是充样子的老头老太太,能打的驿卒、猎户加起来也就十五个,要真能拦住敌人,那才叫活见鬼。
这批人在混战中伤亡了三分之二。提灯助威的老人、残疾、半大小孩,也有十几人或死或伤。王桃枝本人始终坚持战斗,阵势被敌人突破以后,依旧扛着山贼铳紧追不舍,直到被土无伤将领的手戟扎穿小腿,倒地不起方才作罢。
身为驿站头目,他的表现甚至能让正经军官汗颜,再加上收获的十颗完整土无伤首级,即便真有罪过也能抵消。为了安抚人心,少年不仅亲自把王桃枝扶回担架,还当场取出两枚里弗金币赏赐,勉励的话语也是滔滔不绝往外冒,把王驿长以及身边的驿卒、猎户,感动得是个个双眼湿润……
少年自己,当然是半点也不喜欢这种刻意表演。可问题是,大仗刚刚打完,很多事情完全由不得他。宽慰王桃枝,不过是众多戏目中的开幕暖场,接下来的庆功会,才是最虚伪、最需要投入演技、同时也最为必要的重中之重。
搞这个庆祝的原因,那实在是太多了:第一,昨天晚上,殄羌寨民与助战猎户的损失都很大,东门那边战死、重伤致死加起来达到二十四人,其他三门也被毒箭、土无伤战阵中坚致死六人,再加上王桃枝部下的伤亡数,参加守寨的二百人损失已近三分之一,不搞个庆功会提振士气,寨里肯定会哭声连连,再勇敢的人也会被磨得满心抑郁。
第二,土无伤诡计多端,最喜欢与最擅长的就是暗中偷袭。殄羌寨必须大肆宣扬战果,同时还要把敌人尸骨展示在显眼地方,只有这样做才能震慑地底宵小,让他们绝了杀回马枪的心思。帮忙守城的义民、保镖与猎户,也能借此机会多少长点信心,明白自家亲友并没有白白牺牲。
第二,龙州驻军已经得到了消息,众多兵马正沿着官道迅速驰援。等他们抵达,如果殄羌寨还是愁云惨淡满街哭号,正规军立刻就会夺走全部指挥权,顺便再把粮饷摊派加倍、首级功东扣西挪地拿走一堆。寨民、猎户肯定会因此大丢面子,少年对杜华贝、王桃枝、马土垚等人做出的承诺,也会随即变成废话一堆,他只能灰溜溜地离开这个糟心地方,把陕州的旅行半途中止。
人总是充满矛盾。哪怕是被迫离开京城,用假身份四处游荡的天家弃子,仍然抵御不住虚荣的诱惑。少年对这样的自己充满厌恶,但同时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先把当前危局渡过去再说。
冷风吹过,带来一片描了金粉的艳红。少年抓住这片彩纸,抬眼望向位于壕沟外侧、离胸墙二十步远的木制戏台。那就是庆功会场,按正月庙会请有名班子唱吉利戏的标准,由商会杜行首出资精心搭建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