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决战（一）

    兴平二年五月十三，辰时正。晋阳城北，战场。

    一刻钟前，热风就变成了凉爽的涓涓细流。但雨水却矜持地躲进乌云堆，就是不肯落下来滋润地面。太阳像是看不惯这种吝啬，不停地向云团探出金色触手，尝试着把它们撕成碎片，但这些黑色丝絮却总能再度聚集，把悬在东天的灼热圆球重新遮挡。

    /这事很不正常。/赵栋成从天上抽回目光，若有所思地砸吧一下嘴唇。一整个步队站在身后，听着幢里的鼓角缓步向前；成千上万名兵卒分列，一面行军一面造出漫天烟尘。锣鼓喧天、旌旗飘扬，在这片人山人海的嘈杂战场，他居然还有闲工夫操心天气，这事要是传到外面，不知会让多少人瞠目结舌。

    但有些事情必须在意。人要是对周遭充耳不闻，那跟巨蝼蛄之类的妖邪还有什么区别？要知道，“太虚之刃”的主力就在北面，庞大的营盘甚至横跨汾水两岸，这帮杂碎可不是土匪山贼，而是被元力浸透身心的太虚亲选。他们既有能力也有理由施展邪术，叫出本属于幽境的各种幺蛾子。

    “加把劲！”右手边五十步，幢主甘寅不知道第几百次地摘下兜鍪，用刻意装出来的慷慨，把两片肺叶的空气用力挤出：

    “弟兄们，再加把劲！殿下说了，咱们就是铁锤，咱们就是洪峰！淹到对面去，勇夺第一功！”

    五方旗在凉风之中懒散地抖动，似乎对主人的演讲无甚兴趣。赵栋成也是同样想法，他非常高兴找到了知己，连忙向那面五色旗帜注目行礼，但这个动作却给鼻孔招来了不快：辎重队的牛马气息抓住时机飞窜而来，厚重味道顺着呼吸道直入胸腔，让赵栋成当即想起小老谢的春耕。/黄牛犁地、骡马拉车，大小牲口齐上阵，遍地都是“金银”流淌……/

    这些味道同样不是好兆头，因为它们意味着牲畜太过接近。赵栋成知道，辎重队向行军纵队靠拢的唯一原因就是卸货，把柴草束、垃圾袋、沙包之类的花杂物事，匆匆忙忙转到力夫的手上。如果做这种事情的是护寨勇丁，队形整个散掉都有可能。

    万幸的是，驻防羽林是打惯仗的正规军，这批力夫也是签长约的本地凡人，除了不练兵刃以外，跟普通辅兵没啥不同。他们既没有慌乱也不多说废话，而是默默服从辅兵头目指令，先把货物快速卸完，再通过队、幢间隙一直线地跑向前阵。

    赵栋成目送他们离去，一句话也没说。他在等命令，“全幢停步”的命令，根据经验，这个时间一般不会很长——

    鸣金声隐约从身后传来。一个心跳之后，甘寅第三次发出了“全幢停步！”指示。赵栋成的二队、他自己的四步幢，连同整个军阵开始都开始放缓脚步，并且在一碗稀饭加两筷荠丝的工夫后完全停止，全过程慢中有序，就像牧羊犬照样下的羊群。

    所有丘八都知道，军阵停下来是为了什么：最前列的盾车队碰到了绵延弹坑，必须填平才能继续前进。当然，五十支盾车队肯定不会同时遇到麻烦，但他们身后的军阵是个整体，在殿下、王铁枪没有更改命令的情况下，各个军幢必须共同进退。倘若出现一位统军原地逗留、另一位统军一意孤行的情况，那台军就会自己把自己裂成碎块，白送戎狄一场大胜。

    从羊马墙出发后，赵栋成和弟兄们一共走了三里半地。而这几次停顿都发生在二里与三里半之间，耗费的时间足够三岁小孩阵前阵后跑俩来回。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从飞天舰往下看，晋阳城北的确是一马平川，干净得能一泡尿东头流西头，可要是凑近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根本不是那回事。

    村路、小道、车辙，虽然已被戎狄毁坏大半，还是像麻雀一样随处可见；水渠、田埂、田垄，城外田地经过十几代农夫的改造，早已变得石头一样顽固，即便被数万妖邪践踏，很多地方仍旧保持着原有面貌；巨犀、猛犸在享受野草大餐的同时，也顺便在地上踩出无数坑凹，有些常走的路段甚至还形成了纵横交错的浅沟，车轮只要碾压上去，立刻就会引发“吱吱呀呀”的剧烈摇晃。

    不过，这些障碍还不足以阻挡盾车，更颠不坏做工精良的车轮车架。苏然年龄虽小，但任务完成的确实勤恳。让盾车不得不中途停下的，乃是那些深度超过车轮直径、偏偏又同沟壑距离过近无法绕行的大坑。遇到这种情形，除了填坑铺路之外别无他法。

    这些大坑并不罕见，朝护城河北边走上两里地，可以说要多少有多少。有些坑洞是戎狄挖出的喂食坑，腥膻胡人把尸体扒光了仍在里头，让执行骚扰任务的狰兽、乌鸦自行解决饥饱；有些坑洞则是火炮殉爆后留下的遗迹，沙陀、突厥、生女直玩炮不在行，拖过来的缴获炮要么自己炸膛，要么被晋阳城反击火力覆盖，然后“轰轰隆隆”地连着炮组一起炸成火球，在地上留下堆满垃圾的大坑。不过，绝大多数坑洞另有成因，而且来源高度一致，那就是：

    从昨晚日落开始，一直持续到黎明的友军炮击。

    这些被炮弹轰出来的碗型土坑，在晋阳城北歪歪曲曲拉出一条长线，正好夹在两条山脉之间。它们的形状、大小往往高度一致，并且在最深处嵌着一枚圆溜溜的炮子，看着就像遁地苦修的得道高僧。坚守诱敌阵地的那段苦日子，让赵栋成养成了凡事精打细算的毛病，他一看见这些东西，下意识地就想挖出来送回军营，问题是将帅们一直没有下令回收，底下人再心疼也没办法。

    几千发炮子一多半都是铁弹，最重的能有三十斤，结果就这样躺在野地里慢慢生锈，实在是暴殄天物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