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以前,男人们要求女人,也就是三从四德;以后人家会要求有你的才华,能够入朝为官,养活一家老小,还要伺候公婆和丈夫,还要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哪怕你丈夫是个暴徒赌棍或者其他什么人,哪怕人家活活打死你,你都得忍着。否则就是不温良不贤淑。稍微不如意,人家就会说‘人家何尚宫都能做到,你凭什么不能做到?人家何尚宫的丈夫可还是个文盲呢,我比他强多了,你不应该比何尚宫强?’——你觉得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做不到就该被打死?你可给女人一条活路吧。”
这话说的很重,青玉张大了嘴:“原来这么严重?”
汪舜华口气缓了缓:“有了你的例子,天下当爹妈的才知道,原来生女儿也是有用的,让女儿读书也是有用的;才能让天下的男人知道,别以为结了婚就可以为所欲为,要是仗着自己是男人就敢随心所欲打老婆,哪怕是嘴里的鸭子也是会飞走的;天下的女人也才会明白,遇人不淑也是可以改正的,所以不用太过恐婚。”
妙玉也劝:“太后是一番好意”;一边是玩笑:“我是没什么,你可别吓唬到姐妹们,别都不敢成婚了。”
青玉红着脸叩头。
此后,青玉的精神状态明显好多了,甚至胜过从前。她容光焕发,全力以赴投入工作,很得汪舜华的赞赏。
江南的事情相继落定,看着她和妙玉的年龄不小,汪舜华想着在朝臣中为她们选择合适的。
当时让吏部把名册拿过来,王越两度丧期,倪谦也两度亡妻。
王越三十七岁,倪谦四十八岁。
商妙玉二十五岁,何青玉比她小一岁。
考虑到妙玉毕竟是商辂的女儿,汪舜华把她许给了王越,让青玉嫁给倪谦。
倪谦是个标准的士大夫,才华横溢,禀节直谅,希望他能好好对待青玉。
青玉呆了,她和倪谦认识,知道那是当之无愧的国家栋梁,儿子倪岳也是人中龙凤,实在不敢作此非分之想。
青玉跪在地上恳求太后收回成命,汪舜华笑道:“有什么当不得的?你是我的人,怎么就配不上了?”
倪谦也呆了,他两次亡妻,本没有续娶的打算;青玉品貌出众,他也看在眼里,但毕竟她是改嫁,而且人家前夫还在,是被太后拆散的。
倪谦跪在地上称不可以,汪舜华白了他一眼:“行了,回去准备婚事吧。青玉是我身边的人,婚事不能太草率了。”
倪谦只能搬出圣人大义,妇人从一而终之类的;青玉也不肯。
汪舜华打住他们的引经据典:“读过《诗经》吗?”
倪谦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正儿八经的探花,被人这样问话,还不如一头撞死了便罢。
倪谦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青玉却老实的低着头说:“读过。”
汪舜华问:“《诗经》里头有一篇《氓》,背给我听听。”
青玉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能背了。
汪舜华击节:“好一个‘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就这一句话,胜过无数后代诗人戏曲小说家妙笔生花的铺陈,也胜过无数道德家慷慨激昂义正辞严。它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婚姻是人生大事,一定要三思,别被感情蒙住了眼睛;但就算遇人不淑也没什么要紧,及时止损、回头是岸。当年孔夫子更定《诗经》,都没有删除这一篇,可见他是认同这个观点的,他是真正宅心仁厚的圣人,不是慷他人之慨的伪君子。”
汪舜华转过脸去看倪谦:“孔夫子尚且觉得可以回头是岸,你们却认为必须一条路走到黑,撞了南墙也不能回头,撞死了才是贞洁烈女。是不是你们的境界比孔圣人还高,如果他在世,还应该拜你们做老师?”
这话实在太重,不独倪谦,所有朝臣全跪在地上,口称“不敢”。
汪舜华哼了一声:“青玉要是死了,一定是被你们这些人逼死的。她不想从一而终?你看那个李大成,像是能和她相伴终身的人?人家怎么说的‘关起门来打老婆,太后都管不着!’你真想让她回去送死?孟子怎么说的:‘无恻隐之心者,非人也。’你们整天子曰诗云的,见死不救甚至推人入火坑就是圣人大义?行了,你也别多说,我是看你才学出众,人品端正,才把青玉许给你;你若是对她不好,打她骂她作践她,我也会下令义绝的。婚约是责任状,可不是卖身契。”
这时候就知道鲁迅的伟大了,可惜《我之节烈观》原文太长,真心记不住,但大体意思还记得,因为实在说得好:“世道浇漓,人心日下,国将不国这一类话,我听得够多了;表彰节烈这一类事,我看的也够多了。表彰忠臣孝子,固然没什么说的;但是表彰节妇,我觉得很没有必要。我看有些人的意思,女子死了丈夫,便守着,或者死掉;遇了强暴,便死掉;将这类人物,称赞一通,世道人心便好了。如果治理天下这么容易就好了。”
“我倒想问问,女子失节,怎么就害了国家?外贼内盗水旱饥荒,哪一样是因为女人不守节造成的?何以救世的责任,全在女子?照你们说起来,女子是阴类,是主内的,治世救国,正须责成阳类,决不能指望阴类。再说,节烈的人,得到表彰,自是品格最高。但如果女子立志极高,万一丈夫长寿、天下太平,是不是就只好饮恨吞声,做一世次等的人物?”
这话一出,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了。
倪谦顶着口水娶了何青玉,婚礼当天,外头锣鼓喧天宾客盈门,但杯里的酒什么味道,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与王越和商妙玉同时,倪谦带着何青玉进宫谢恩,青玉被封为淑人。
王越和倪谦互相看了一眼,挤出一个同病相怜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