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残酷的。韩晟昊从来不愿意回忆。
但卢泰愚的这番旨意使他不得不走回过去,走回那凄风苦雨而欲哭无泪的岁月,使他又经受一次严酷的磨砺与碾压……
每回忆起那段往事,他常常有一种粉身碎骨的感觉。那感觉,真像有巨轮从他瘦小的身上碾过去一样。他仿佛能听到自己骨骼的断裂声及皮肉的撕碎声……
捡条命逃出血腥的战争
一九四七年四月末的一天下午。
天空飘着零星小雨,这是那年春天的第一场春雨。如丝的小雨落在烧焦的枯草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沙沙声。天空黑云如铁,笼罩着这苍凉的世界。空气昏浊而沉闷,好像要下一场暴雨或冰雹似的。
就在这天下午,从远处走来一个步履蹒跚的年轻人。他长得瘦小枯干,脸色憔悴,身上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大布褂子。布褂子偶尔被风掀起来,露出里面被弹片烧了许多窟窿的破棉军衣。但不难看出,他疲惫不堪的脸上,却流露着急切的兴奋。
是啊,这个刚刚在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的年轻人,正向自己的家乡走去,他怎能不高兴呢?
此刻,他就像一只风雨飘摇的小船,刚刚经历过一场残酷的风暴洗礼,正焦急地向着家乡的港湾驶去。在他看来,家乡的港湾安全宁静,没有风浪,能给他以生命的安全保障。亲人的笑脸,更是缝缀他身心创伤的最好针线。
但,年轻人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家乡的港湾并不是他栖息的摇篮,而是撕碎他人生小舟的一股狂飚。他的小船没有驶向家乡的港湾,而是驶向了一股深可不测的漩涡。这股险恶的漩涡改变了他一生的航向……
他不会知道这一切,就像要死的人不会知道死神在门外等他一样。
他天性幽默乐观,边走边摸着后脑勺上一块长长的疤痕,心里还自我调侃着:“韩早先啊韩早先(他原名叫韩早先),你真算命大。这炮弹皮再深一点儿,你脑袋不就开花了嘛!要真开花了,还能回家看老娘了吗?嗨,当初也真是瞎胡闹,心血来潮跑去当国民党炮灰干啥?差点把小命都丢喽!”
这时候他的人生就像眼前的天气一样,浑浑沌沌,噩噩耗耗,一片昏暗,也分不出个东南西北来……
几个月前,被日伪统治了十几年的金华小镇,一夜之间,日本鬼子突然滚蛋了!人们还没来得及收拾起欣喜若狂的劲头,不知从哪忽然又开来了一帮陌生人,其中还有几个梳着短发的女子。他们脚穿草鞋,身穿破棉衣,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
镇上的人都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有人说他们是共产党,有人说他们是红胡子,专门抢有钱人家的东西,抓念大书的!一时,小小金华镇搞得风声鹤唳,家家门户紧闭,谁都不敢出门,只从门缝里偷偷窥视着空荡荡的小街。后来听说,这就是穷人的军队——解放军!
没过两天,这些人开始笑容可掬地走东家串西家,宣传马列主义,动员穷苦百姓团结起来翻身闹革命。一些从不敢抬头做人的穷人,开始挺胸凸肚扬眉吐气地挺直了腰杆,攥起了从来不敢攥紧的拳头……
这时,几个念大书的同学偷偷来找他,说:“韩早先,咱们还是跑吧,免得让解放军抓去革命!”
当时,人们都不知道什么叫“革命”,更不知道要革谁的“命”?
正在县中学当国文教师的他,鉴于这里“风声鹤唳”的形势,没有多想,就盲目地跟着几个同学匆匆忙忙跑到沈阳,想去投奔国民党的军队。当时,他们还是比较信奉国民政府的。可他们到沈阳一看,到处是一片混乱景象,比金华镇还糟糕!很多年轻人正往解放区跑呢,去投奔共产党!
当时,国民党按照“波茨坦公告”正在接收沈阳。陈诚有令:三种身份的人不准使用,一是伪军警人员;二是伪公教人员;三是伪大学生。
因此,许多知识青年及伪满公教人员,都纷纷投奔共产党。他们说:“此处不长爷,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老爷八路去!”
当时,国民党在老百姓中很不得人心,被日本鬼子奴役了十四年的东北老百姓,流传着这样的民谣:
“盼中央来想中央(中央军),盼来中央更遭殃。女人上街剃秃子(怕被强X),男人出门不回乡(怕被抓壮丁)!”
韩早先他们这帮学生恰恰就是陈诚所说的“第三种人”,因此找了几家部队都不肯收留他们,骂他们是伪学生,二狗子,汉奸!他们气不过,回骂对方,“你们才是二狗子!”有几个人灰心丧气地打道回府了。他和几个同学不甘心,又找到国民党的新二十五师,师长王大麻子,好说歹说总算留了下来。
部队得知他是大学生,又写一手好字,就分配他当了一名政治干事。
其实,他一天政治干事也没干,唯一的任务就是一天到晚跟着部队瞎跑,马不停蹄地行军。一到夜晚,就被爆豆似的枪炮声包围着,“嗖嗖”的子弹像流星似的从头顶上穿来穿去,说不定哪下子就被子弹穿了糖葫芦!有时候,会突然听到一声吓人的呼啸,一个黑葫芦样的东西猛地飞过来,有人急忙大喊一声“不好!”抱头就往草丛里钻。可是晚了,黑葫芦一头扎了下来,“轰”一声爆炸了,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几个并不相识的弟兄猝然倒下去,在枯草中发出呼爹喊娘的惨叫声……
这一切就发生在他身边,吓得他半天都不知道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头上了?
最后一场战斗打得非常激烈,解放军向他们万炮齐发,士兵的尸体像秫秸似的,一排排地倒下去,伸手一摸,草尖上全是黏乎乎的鲜血。那天深夜,大概是攻打四平附近的公主岭,他望着被流弹烧红的天空,心里充满了无边的恐怖,觉得那一声声呼啸的炮弹都是冲自己来的,时常下意识地摸摸脑袋。
他非常后悔不该盲目地跑来当这炮灰,长这么大,啥时候受过这种罪?他是在众星捧月般的宠爱中长大的,是金华镇远近闻名的韩家小公子!现在,他不知怎样才能逃脱这种脑袋挂在枪口上的鬼日子?这时,就在他六神无主胡思乱想的当儿,一颗黑葫芦忽然尖啸着冲他飞过来,他本能地抱着脑袋就地一滚,一声巨响过后,他只觉得眼前一团漆黑……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鲜血淋淋地躺在大帐篷搭成的野战医院里,周围全是哭爹喊娘、缺胳膊少腿的伤兵员。过后他才知道,这天夜里新二十五师全军覆灭了。他算幸运的,炮弹皮把他后脑勺炸开一条大口子,被人抬下火线缝了九针,捡了一条小命。
第二天,他被送进沈阳铁西区一家工厂改成的临时陆军医院里。
后来,他遇到了一位同学,两人决定一起回老家。于是,这位饱尝了战火洗礼的韩家小少爷,终于逃出了战争,逃出了血腥与恐怖。路上,那位同学提前到家了,剩他一个人向着吉林长白县金华镇的家乡走去……
突来的厄运,莫须有的罪名
这天傍晚,天晴了,殷红的夕阳挂在西天的地平线上。这个逃出战争的人,终于来到了金华镇的大门外,距离日夜思念的家只剩一步之遥了。
一看到金华镇那熟悉的青灰色石头城廓,看到那缕缕飘向空中的袅袅炊烟,他这颗被炮火蹂躏得已近麻木的心,突然想嚎啕大哭一场,以泄数月来所遭受的恐怖与磨难。但他没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只感到一种渴盼已久的乡情,像涓涓细流,在心里流淌着,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它荡涤着战争遗留下来的血腥味。兵荒马乱的年月,还有什么比家更温暖、更安全、更令人向往呢?韩早先早就想好了,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饱饱地美餐一顿。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吃一顿像样的饭菜了。他恨不得一步就跨进家门!
此刻,他非常想家,想念妻子、孩子,及自己的父母……
然而就在这时,一根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悄悄地拨了他一下,把他拨向了一条崎岖不平的茅茅小道,而不是他所向往的家乡大道了……
他的命运突变,是随着几个黑衣人的出现而开始的。
当时,他并没在意几个走近的陌生人,到家了,遇到什么人都不觉得可怕。乡里乡亲的,有什么可怕的?
几个黑衣人来到他面前,并没询问他什么,只用冷冷的目光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似乎在印证着什么,其中一人说了一句:“跟我们到镇公所去一趟!”
他很不情愿,我是回家的,干嘛让我去镇公所?
但他还是跟他们去了,因为他发现,这几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种很有背景的威严。他并不害怕去镇公所。镇公所的几个人他都认识,有的还是他父亲的老朋友。可是一进镇公所的大门,他顿时觉得很愕然,原镇公所的人一个都不见了,全都是陌生面孔,而且来来往往都亲切地喊着“同志”,而不像以往那样称某某先生了。他不明白什么叫“同志”?谁和谁是“同志”?
一个姓吴的年轻人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他是韩早先的小学同学。
他问姓吴的,“找我什么事?”
姓吴的说:“我也不清楚,请你到县公安局去一趟!”
他很不高兴,“去公安局干什么?我又没犯法?”
姓吴的笑笑,说:“到那你就知道了。”
于是,他由几个人“陪着”,坐着一辆马车向三十里外的长白县城驶去。
此时,天色已晚,沉沉暮霭笼罩着这辆匆匆行驶的马车。他不说话,没有话可说,心里充满了沮丧与疑惑,眼看到家门口了,又发生了这种事……
夜幕低垂时分,他们来到长白县政府,他被带到一位身穿蓝制服、长得文质彬彬的青年人面前。
他首先开口,天真地问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找我什么事?能不能快点说,说完好让我回家!”
那人含蓄地笑笑,说:“别着急,明天再谈!”
他很生气,可又没法子。他被送进一间小屋里,屋里住着一个先他一步的中年人。这人见他进来,脸上无一丝表情,只用一双注满绝望的眼睛瞟了他一眼,再不说一句话。闷在葫芦里的韩早先几次搭讪着跟他说话,问他的来历,问他为什么来到这里?也好琢磨一下自己的处境,可那人就是不吭声,最后只说了一句,“姓张,当老师的。”再就无话了。
韩早先觉得这人很奇怪,又不好说什么,只在心里胡乱猜测着:为什么把我送到这里?是因为当兵的事吗?当国兵的人多了,他们为什么没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终究分析不出原因,几次想跟门外站岗的人套套近乎,可一脸严肃的哨兵却像木雕似的,根本不睬他。但他心里并不感到害怕,觉得自己没干什么坏事,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历史的误会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第二天,他被叫进一间办公室,那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让他坐下,然后开始了一番令韩早先摸不着头脑的审讯。后来得知,这人是解放军辽东军区司令部政治处的秘书,姓焦。
焦秘书一脸温和地说:“韩早先,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好好配合我们的工作。我问你,指挥你们‘五一暴动’的领导现在什么地方?”
“‘五一暴动’?”韩早先一怔,如堕五里雾中,反问一句,“啥叫‘五一暴动’?”
焦秘书笑笑,说:“‘五一暴动’就是**联盟铁血团搞的反革命暴乱活动!你是**铁血团团长,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能不知道?”
韩早先一听急了,忙说:“啊,你说铁血团的事啊,那是日本狗子投降以后,一帮青年为了维护地方治安临时组织的。大家选我当了几天头,什么事都没干!谁说要搞‘五一暴动’?我当了好几个月的国兵,刚回来,还没到家呢,根本不知道这事啊?”
焦秘书又笑笑,不紧不慢地说:“可有人揭发你是‘五一暴动’的总指挥?”
“什么?我是总指挥?谁这么胡说八道?”韩早先顿时火冒三丈。
“是你的同伙吴同桂揭发的!”
一听到这个名字,韩早先顿时怒火中烧,吴同桂是他的小学同学,是铁血团的副团长。
日本鬼子刚投降那阵,金华镇一时成了两不管之地,治安很乱。从沈阳一带跑过来大批逃难的。这些人一会儿说中央军要来了,一会又说毛泽东的大部队要来了。搞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这时,镇上来了一个老师,说是吴同桂的姐夫。这人身穿蓝大褂,一双躲在眼镜后面的眼睛,总像藏着许多看不透的东西似的。他一来就说共产党如何如何坏,杀人放火无恶不做,搞什么“共产共妻”,绝不能让共产党进来等等。
从不知共产党为何物的老百姓吓得要死。那个老师又乘机煽动大家成立青年自卫团,说用来抵抗共产党。全镇的人一听他有如此高见,都很听他的,就组织起二十来个人,吴同桂找韩早先也参加了,而且推举他这个全镇有名望的韩家小少爷当了团长,吴同桂任副团长。
那个老师给自卫团起名叫“**联盟铁血团”。韩早先不解其意,问他:“为啥叫这么个名字?怪蹩嘴的!”那老师却说:“这表示热情、紧张、团结!”
铁血团成立以后只开了一次会,什么事都没干。不过那个老师一直没参加这个铁血团,他每天挑只粪筐到处转悠。直到许多年后,韩早先才寻思过味来,大概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国民党特务,他韩早先只不过是当了替罪羊罢了。
他不明白,吴同桂为什么要给他扣上这顶坑人的帽子?直到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他都没明白。这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同学,为什么要坑他?而且坑了他一辈子!
尽管他不知道“五一暴动”是怎么回事,但从对方的问话中已明白了这不是什么好事,就气愤地说:“吴同桂胡扯!我根本不知道‘五一暴动’是咋回事。”
焦秘书却说:“不要动气嘛,你搞没搞‘五一暴动’?我们会搞清楚的!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是铁血团团长,总有问题可交待吧?希望你能认真坦白交待自己的问题。”
韩早先受不了这种冤枉,怒气冲冲地反问对方:“交待啥问题?我根本不知道‘五一暴动’是咋回事?你让我交待啥?”
“韩早先,我再重复一遍,希望你能好好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末了,焦秘书把一沓白纸和一只钢笔放到韩早先面前……
第一天的审问就这样不了了之。韩早先连“坦白”是怎么回事都不明白,更不知道那可恶的“五一暴动”是啥东西了?只恨当初不该听信吴同桂的话,不该当那该死的团长,到头来又被吴同桂扣上这莫须有的罪名!他感到既气愤又迷茫。不过,他并没把问题看得有多么严重。他相信事情总会搞清楚的。
这时候的他在政治上还相当幼稚,对中国时局的认识还只是一张白纸,显然不会知道问题有多么严重。当时,国、共两党正进行着争夺中国政权的最后战斗。刚刚在长白地区夺取了部分政权的中国共产党,对那些企图推翻自己政权的国民党暴乱分子,当然不会客气了!
据说当时,一帮国民党的顽固分子蓄谋五月一日发动暴乱,企图从共产党手里重新夺取政权,被共产党及时破获了,目前正在抓捕要犯。而这起震惊长白一带的暴乱主谋“桂冠”,竟戴在了韩早先的头上。可想而知,这位韩家小少爷的前景将意味着什么?
但,历史是会发生误会的。
回到住处以后,并不了解这一切内幕的韩早先,把焦秘书给他的纸笔摔了一地。
“什么暴动不暴动的?我才不知道那些鬼东西呢!我不写!我没什么可写的!”
他在屋里大发脾气。门外的警卫一连几次探头看他。
就在这时,一个长相秀气、梳着齐耳短发、穿着灰色上衣的姑娘,伴着一片夕阳走了进来。
“张秀英!你怎么在这?”韩早先又惊又喜。
这位长相出众的姑娘是韩早先的小学同学,也是铁血团的成员。他曾经深深地爱恋过她,只是从没有表白过。
可是,这位曾使他动过心的女同学却缄口不语,只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他急了,斥责她说:“你哑巴呀?怎么不说话?”
现为焦秘书手下工作人员的张秀英,当然不敢轻意开口了。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一声不吭,只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望着他,不时地瞟一眼门外……
“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让我坦白交待,啥叫坦白?我坦白啥?铁血团的事你是知道的,只不过瞎胡闹几天就完事了!我根本不知道‘五一暴动’是咋回事,反倒说是我暴动总指挥!你说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见到老同学,韩早先恨不得把一肚子委屈都一吐为快,可是无论他说破了天,张秀英的嘴就像抹了鳔胶似的,末了只留下一句话,“明天上午十点,我来取你的交待材料!”说完转身走了。
韩早先望着女同学的背影,心里既气愤又迷惑,百思不得其解: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那么要好的同学,见了面连句话都不敢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没有人能向他解释这一切。
是的,世界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界再也不是原来的世界,中国再也不是原来的中国了!中国共产党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歼灭着国民党的几百万军队。一场震撼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改运动,正在东北刚刚解放了的土地上,大张旗鼓地拉开了序幕……
然而,这位韩家小少爷并不了解这一切,即使了解了也不可能逃脱,因为他是属于那个被革命阶级中的一员。更为严重的是,他被讹传卷进了一场国民党特务蓄谋暴动的案件,而且被认为是暴动头子,事情就更难办了。但,一直蒙在鼓里的他,仍然按着以往的人生信条和个性,对待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这只能促使事情朝着相反的方向转化了。
“嗨,你小子还不明白呀?世道变了。地主就是罪!有钱就是罪!亡国奴就是罪!”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张,忽然说出了这番话。
这不能不使韩早先感到惊惑。他不明白,有钱为什么是罪?地主为什么是罪?最后那句话更使他大为气愤。
“亡国奴是什么罪?谁愿意当亡国奴?哪个中国人愿意当亡国奴?”
“人家说你是罪就是罪!”
“胡扯!谁说是罪就是罪吗?”
“嗨,你还……”老张欲言又止,摇摇头,叹息两声又陷入了沉默。
这一夜,韩早先是在百思不解的气愤中度过的。
第二天上午十点,张秀英准时来取韩早先的交待材料,一看满地扔着白纸,不禁一脸惊讶,“你怎么一个字没写?”
终于听到她说话了,韩早先一肚子的气恼一下子迸发出来,抢白她道:“你还会说话呀?我还以为你哑巴了呢!我写什么?你让我写什么?我没什么可写的!”
“你还是写吧,不然的话……”张秀英望着他,仍然是一脸欲言又止的复杂。
但韩早先看不透她脸色后面的东西。他只是很生她的气,觉得她太不够朋友了,同学一场,而且两人之间还有那种心有灵犀的关系,到了这种时候,怎么连一句真话都不肯说呢?
“我就不写!我不信他们能把我拉出去枪毙喽!”
张秀英见他如此执拗,知道说服不了他,只好拿着没有一个字的白纸走了。
韩早先下午又被叫出去受审时,文质彬彬的焦秘书一扫昨天的温和,变得异常愤怒,就差没拍桌子了。
“韩早先,你态度不好!这样下去后果自负!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应该老老实实交待自己的罪行!”
韩早先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句话。尽管他念过师范大学,但学过的词典里没有这句新名词。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他又不敢问,只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重复几遍之后,终于悟出了其中的意思。可他终究不知道应该怎样坦白?怎样才能不抗拒?他不明白自己的罪过到底在哪里?如果知道罪过,他真想一吐为快,何必这样憋着活受罪呢?
后来,张秀英再次给他送来纸张时,提醒他一句,“你就把你的过去好好写一写……”
“过去就是罪过吗?”
听他这么一问,张秀英不好再说什么,转身走了,留给韩早先的仍然是一个灰色的迷惑。傍晚的阳光正照在她灰色的上衣上。
众星捧月下的富家小少爷
韩早先不知道自己的罪过究竟在哪里?
但张秀英的这句话,却使这颗刚刚从战场上挣扎出来、现在又被禁闭起来的心,忽然变得十分柔情,十分脆弱,深深地怀恋起自己的家乡来,怀恋起那种宁静而富裕的生活……
他最早的家住在鸭绿江边的梨田洞村。这里风景优美、景色怡人。门前是浩浩荡荡的鸭绿江,屋后是一座苍苍郁郁的老山。山上长着枝干虬劲的婆娑老松。一到了春天,隔江相望,能看到对岸朝鲜山上盛开的金达莱,满山遍野,鲜艳欲滴,像一片片燃烧的火,又像一朵朵落山的霞,美极了。
鸭绿江水如青如碧,如蓝如玉,远远看去,水里就像藏着无数的鸭蛋,因此才得名鸭绿江。鸭绿江一泻千里,悠悠荡荡,日夜从他家门前流过,流出多少财富,多少故事?
夏天,穿着拖地长裙、能歌善舞的朝鲜族姑娘们,三五成群地坐在江边光滑如砥的石头上,人人手拿一只小棒锤,一边敲打着石板上的衣物,一边唱着美妙的歌曲……
“啊里啷,啊里啷,啊拉里啷……”棒锤声声,歌声悠扬。飞舞的棒锤伴随着歌声,一上一下地起落,节奏十分鲜明,敲打出一幅美妙的洗衣图。
歌声和棒锤声传得很远,越过宽阔的江面,一直传到对岸的朝鲜山上。江中偶尔有小船驶过,就会传来小伙子调逗的戏谑声,“哎,唱得好啊,再给小哥唱一个!”
当姑娘们沉浸在自己营造的艺术氛围中,正自得其乐,常常会有人蹑手蹑脚地凑近她们背后,手捂嘴巴突然大喊一声,“唱得好!”吓得她们“啊呀”一声大叫,接着就会群起而攻之,捧起江水向那个突然袭来的调皮蛋泼去。江面上荡起一阵吱哇乱叫的嘻闹声……
那个调皮蛋不是别人,就是此刻被关在小屋里交待罪行的韩早先。
但后来,这种和谐宁静的生活被日本鬼子的铁蹄彻底踏碎了。
鸭绿江不仅给人们带来欢乐,更给人们带来财富,无论冬夏都是滚滚财源的重要通道。
冬天,江面上结成厚厚的冰,人们就在晶莹剔透的冰面上拉起马爬犁。东方刚刚透出蒙蒙亮,冰道上就响起了马儿的喷嚏声,车老板粗犷的吆喝声,以及震天响的鞭梢儿声,远远听来,就像一首动人的爬犁交响曲。长长的马爬犁带着满身霜雪和哈气,满载着木材或山货起程了,向着临江方向进发。再回来时,马爬犁上空了,车老板的腰包却塞得满满的,鞭子抽得“啪啪儿”响,十里八村都能听见这清脆的鞭梢儿声。
夏天,人们就在江上放木排,放排的景象十分壮观。几十个木筏子连成一条长长的木排。木排上搭着住人的房子,远远看去就像一幢幢水中楼阁。一座座楼阁在江中排成长长的一溜,就像一排整装待发的军舰,那才雄伟壮观呢。
放排那天,天刚微微透亮儿,就见一个留着齐胸大胡子、人高马大的放排老大,双手叉腰站在排头上,冲着江岸粗门大嗓地高喊一声:“放排喽——”
于是,一排水中楼阁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顺流而下,直向丹东市驶去。
这个放排老大不是别人,就是韩早先的父亲韩仁泰。他管父亲叫爷,这是韩家的规矩。
在韩早先童年的记忆里,跟着大人放排是他最高兴的事了。坐在水中楼阁里顺江而下,不但不用摇头晃脑背那该死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而且还可以大饱眼福,沿江观赏江边的好多热闹……
一到放排时节,沿江的客栈里就昼夜灯火通明,生意十分红火。说书的,打鼓的,唱戏的,还有那些脸蛋子抹得直掉粉渣、人们称她们是窑子娘们儿的娼妓,都粉墨登场了,都从这些放排人的腰包里,大把大把地掏着票子。
金华镇的人有钱,这里不仅有砍不完的树木,采不完的山货,还有开不完的金矿,所以他们乐得掏腰包,图希买个痛快。只是那些放排人的妻子最恨窑子娘们儿了,每次放排都千方百计地跟上排来,不仅是为了难得一回潇洒,也是为了看住自己的男人……
可是,这种殊荣他平生只享受过两次,一次是他刚刚记事,偎在妈妈的怀里第一次去临江。另一次是他到临江去念学。平时,父亲是从不许他这个淘气包跟着上排的,怕他掉进江里淹死。七岁时,他跟一帮同学去江里摸喇蛄,一下水小脑袋一蹿就没影了,喇蛄没摸着却摸到了阎王爷的鼻子,要不是老师手疾眼快一把拽住了他,他早就一命呜呼了。从此以后,父亲再也不敢让他上排了。其实父亲也是自欺欺人,他明明知道儿子最爱玩水,你不让他上排,他不照样下江里去瞎扑腾吗?
聪明绝顶的小淘气包
早在二十年代初的一年春天,荒无人迹的鸭绿江边来了一条汉子,他身边除了几张菜黄色的脸,只有一根扁担。汉子看一眼这里秀丽的山水,就对瘦成一把骨头的妻子说:“留下吧,这就是咱活命的地方。”于是,就领着老婆孩儿靠江边搭起了窝棚,成为这里的第一户人家。从此在这里落脚谋生,开荒种地,掘矿采金,开酒厂,招来几百号人上山伐木头,当起了开山把头,逐渐开创起一份家业。
这位山东汉子不是别人,就是韩早先精明能干的父亲。
父亲能干,读过私塾的母亲又是一把管家理财的好手。于是,韩家很快就成了金华镇这头跺脚、那头乱颤的大户。家有粮栈、货庄、酒厂、几十匹马、几百垧地。临江市都有他们韩家的货庄、粮栈。
可是,小早先的哥哥却是一个败家子。他本来聪明过人,心灵手巧,拿起一块面团就能捏出小人、小鸡、小狗什么的。可他一拿起书本就打磕睡,比吃安眠药都好使,一坐到赌桌上就来了精神,一张张牌像勾魂似的,勾去了韩家的许多家业。早先在临江读书,哥哥来看他,就两天的功夫,临江的一半家产就从哥哥细长的手指缝里溜掉了。要不是父亲及时赶来,一巴掌把他扇到了牌桌下,还不知道要输掉多少家业呢。
大儿子不争气,父母就把韩家的希望全部落在了小儿子身上,把他当作光宗耀祖的最佳人选,众星捧月般地捧着他。但不知为什么,全家人都长得人高马大,唯独这个小少爷却长得又瘦又小,瘦小得就像一只猴子似的。
说真的,他的淘气劲儿也真像一只猴子!
在学校里,他个子最小,却是最顽皮、最能捣乱的一个。学校里发生打架斗殴、砸玻璃、上山烧毛豆之类惹祸生灾的事,不用找别人,准是他干的!而且他从不隐瞒。老师一找到他,他就梗着小细脖理直气壮地说:“是我干的!咋的?”
一次,他带着一帮同学跑到山上去烧毛豆,引起漫天大火,烧得他父亲不仅破了一大笔钱财,而且还受了七天监狱之苦。到后来,是校长出头担保才把他父亲保出来。这回校长可气坏了,让他的小屁股狠狠地吃了一顿板子,疼得他呲牙咧嘴一连几天都不敢沾板凳。
但他却绝顶聪明,这是人所公认的。
上帝给了他一个瘦小的身躯,却给了他一个超常的大脑袋,这不是指它的体积,而是指它的容量。同学们从来不见他用功,别人用功他还去捣乱,是有名的捣乱鬼,可一到考试他从来都是第一名,而且回回是第一个交卷,交完卷,撒腿就跑去打棒球了。他是学校里一名优秀的棒球手呢。
一次,他代表学校到韩国去参加比赛,显大包把面罩子扔掉了,正好一个棒球飞来,打掉了他两颗大门牙,从此摘掉了“韩大牙”这个不雅的绰号,却多了个“露风洞”的外号。
他淘气淘得出奇,带着一帮小朋友猫在大酒篓后面,乘家人不注意,就用钉子把酒篓扎个窟窿,让清亮亮的酒液从酒篓里汩汩地流出来。一帮小家伙争先恐后,伸着小脖儿张着嘴去抢喝那喷香的酒流。他在一旁当指挥,“哎哎,别抢别抢!挨排来!挨排来!保证让大伙喝个够!先让小狗剩喝!”他倒满大方的。一帮小家伙就乖乖地站好,眼巴巴地等着排队。不一会儿,一个个小脸蛋全喝得红扑扑的,东倒西歪地打起醉拳来。他在门口给大家站岗,等都喝完了,就把早就预备好的一根硬鸡毛,插进酒篓的窟窿眼里,用洋蜡一烧,窟窿眼就给腻住了。一帮小醉鬼们就拍手打掌趔趔趄趄地跑开了。
后来,酒篓上的秘密终于被父亲发现了端倪。父亲二话没说,用小簸箕样的大手一把抓住他,像抓一只大蚂蚱似的把他抓到酒篓前……
父亲不说话,只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盯着他……
小早先谁都不怕,就怕父亲。父亲的严厉从不表现在巴掌上,而是表现在那双一直到晚年都锐利不减的眼睛上。只要父亲一只手轻轻地拈着胸前的大胡子,一边用鹰隼般的眼睛逼视着他,他就知道在劫难逃,干脆如实招供吧。他的招供,从来不像一般孩子那样哭咧咧地认错,而是小脖一梗,理直气壮地说:“对,是我干的!要打就打!随你便!”表现出一种小男子汉的派头。
听到这句话,父亲顿时感到一阵莫名的惊讶,举起的巴掌反倒放下了。这小东西没有蚂蚱大,怎么长了这么硬的一副骨头啊?
为这事,父亲跑到几里外去找早先的三叔,想共同商量一下对付这小家伙的办法。他觉得这孩子绝不是那种靠巴掌所能规范好的,必须请个明白人给指教指教。
长相斯文清秀、个子像早先一样矮小的三叔,是长白县一带有名的学究,精通易经,会打卦算命,而且精于书法。他写的楷书结体端正,草书刚劲有力,十里八村的人都来请他写毛笔字,给孩子当字帖。
三叔摸着小早先的后脑勺,摇头叹道:“这孩子是八月二十八早八点出生(一九二七年),一连占了五个八,五个金,是个命硬的主儿。再看他两目清秀,枕骨突出,聪明绝顶。他这辈子将是背井离乡、有名无财、波澜壮阔之一生啊。你我恐怕都借不上他什么力呀!”
这番话说得父亲目瞪口呆,他不相信这个最小的儿子会背井离乡,会远离自己,他还指望小儿子能继承家业为韩家光宗耀祖呢!
不管是偶然的巧合,还是真有这番神算预测,反正韩早先的命运果真被三叔给言中了。他这一生真像他三叔说的那样,波澜壮阔,有名无财,背井离乡,远离父母……这一切当然都是后话。
当时,黄嘴丫子还没褪净的小早先,当然不会把三叔说的话当回事,他光知道没完没了地淘气。但他聪慧睿智,学习超群。优异的学习成绩常常抵销了他许多过错,所以老师和家长都格外偏爱他。
后来,三叔三婶家一直没孩子,爱他爱得心疼。父亲就把这个淘气包过继给了三叔,让知书达理的三叔好好管教管教他。
长白县第一个大学骄子
别看他长得又瘦又小,像只大蚂蚱子,但却生就了一双“飞毛腿”。百米十一秒多,这在当时是相当出色的成绩。这双飞毛腿在他人生的道路上,起过两次关键性的作用……
一次是考大学,一次是逃跑。
关于他的读书问题,家里发生了势不两立的两种意见。
母亲和三婶出于慈母之情,总像老鹞子似的护着他。她俩得知早先要去临江高等学校上学,两人抱住儿子死活不肯让他动身,鼻涕眼泪地冲着父亲吼:“不能让小丫走!他才十二岁呀!临江离咱家八百多里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不悔死了吗?”
因为他长得小,大家都叫他小丫。小时候姐姐常常把他打扮成小姑娘。
这时,父亲却表现出一种严父教子深谋远虑的样子。
“你们老娘们儿家家的知道个啥?男儿志在四方,不出去读书,将来能出息吗?能光宗耀祖吗?”
一听“光宗耀祖”四个字,两个女辈顿时收住了嘴巴。她们虽然是女人家,却深深知晓祖宗的重要。那些挂在北墙上已经褪了色的“祖宗”,是多么需要后辈去光耀,去彪炳啊?所以只好忍痛割爱,让狠心的父亲去决定小公子的命运了。
此时,书生气十足的三叔却坐在紫檀色的椅子上,一言不发。他既有母性的慈爱又有父辈的远虑,所以不好表态,只是微微晃动着头发稀疏的脑袋,最后道出一句颇为民主的意见,“我看还是问问小丫自己吧?”
小早先的回答却令全家人大吃一惊,“我去!明天就走!是坐大排走吗?”他那稚气未脱的眼睛里,竟闪烁着兴奋的焦灼。
其实,在他的小小心灵里,才不关心什么志在四方,什么光宗耀祖呢,而是令他渴望已久的坐木排!那是从他记事起就渴望的,坐着长长的木排上,顺江而下,自由自在地饱览着两岸风光,那是多美的差事啊!
日伪时期的小学学制是六年,他跳了两年级,仅读了四年小学。因此,他十二岁就考取了临江高等学校,读的采矿冶金科。
从临江高等学校毕业以后,十六岁的他又面临着新的选择,全家人又为他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父亲和哥哥差点打起来。
他是韩家的希望,所以,韩家的每个人都想把他当成自己理想的代言人,都想按着自己的理想去设计着小早先的未来。
基于对土地的热爱,父亲希望儿子能考农业大学,将来好在经营农业方面有所造诣。可是,对土地丝毫不感兴趣的哥哥却坚决不同意,他主张弟弟考哈尔滨工业大学,说哈工大是名牌大学,能学到真本事,将来能成大事业。这又遭到母亲和三婶的一致反对,哈尔滨离家太远了,再说要被征兵到前方去打仗怎么办?大学岂不白念了吗?
后来,全家经过一番激烈讨论,最后终于统一了意见,所有的学校都征兵,唯独师范大学不征兵,一致同意早先报考吉林市国立师范大学。
报考吉林国立师范那天,倒是两条飞毛腿帮了他大忙。
当时是日伪时期,小日本鬼子很知道学生身体的重要性,就在开考之前搞了一个十公里赛跑。从吉林市的黄旗屯跑到松花江边,入围者才有资格参加考试。二千多人报考,仅录取一百二十名,前四百名可以获准入考资格。其中有十几岁的少年,也有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一帮年龄参差不齐的人一起比赛,显然有失公平。可又没法子,小日本鬼子才不管你公不公平呢。
开赛那天,一家人都为年仅十六岁的小早先捏把汗。他那小豆豆似的身子,能跑过那些大人吗?
当黑压压的二千多人往起跑线上一站,小早先越发显得像骆驼群中的一只小羊羔,更不起眼了。发令枪一响,一帮一心想考进大学校门的年轻人,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可是有的人平时不爱运动,这次突然一拚当场就吐血了,有的晕倒在马路上,有的大汗淋漓地甘败下风,有的女生竟呜呜地哭起来……
这时,只见又瘦又小的小早先挤在人高马大的人群中,就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更像一条小人鱼,游刃于人海里,不气不喘,轻松自如,越跑越快,最后压倒了一千九百九十八名选手,仅以一米之差屈居第二。第一名是热河省的安鸿儒,后来成为台湾方面的一名中将,任澎湖军区司令部政治部主任驻守澎湖时折了一条腿,成为独腿将军。小早先冲向终点的刹那,全家人都高兴得哭了。
就这样,韩早先考进了吉林市国立师范大学,成为该校年龄最小的一名大学生,也是长白县的第一个大学骄子,学的文科。
在大学里,无忧无虑的他仍然十分顽皮,大哥哥大姐姐们都拿他当小弟弟,有事没事让他跑跑腿,传递个恋爱信什么的。他总是乐颠颠地从命,一天到晚,东跑西颠地满校园张罗。
可是,他的单纯却招来一场横祸。
这天,他正在教室里上课,突然闯进来几个日本警察,不容分说,进门就把他像抓大蚂蚱子似的给抓走了,带进警察署就扇他两个大嘴巴,打得他鼻口出血。
日本警察说他是蒋介石特务,给国民党的干活!
他感到莫大委屈,捂着血糊糊的嘴巴冲他们喊:“我才不是蒋介石特务!你们凭什么打人?”
日本警察根本不听他申辩,鞭子抽得他满地打滚。警察说他是反满抗日的秘密联络员,经常为别人偷偷传递情报,逼迫他交待谁是他的领导人和接头人?
他边在地上打滚,边气恼地冲日本警察大喊:“你们冤枉人!我从没见过什么情报,只给孙大姐送过几回情信!她和体育科的张大哥在谈恋爱。这算什么情报?不信你问问他们?哎呀,疼死我了……”
后来,日本警察对他进行一番详细调查,发现他是一个毫无政治头脑的小傻瓜,根本不知道自己传递的“情信”内容,只不过是个小盲从而已。关了一周也就把他放了。
原来同系的孙大姐才是真正的国民党员,她以谈恋爱的名义向姓张的男同学偷偷地传递情报,选中了瘦小单纯的韩早先当“通讯员”。他因此才被抓去吃了一顿苦头。
从此以后,他越发恨透了日本鬼子。
他永远忘不了那次“勤劳奉仕”……
当时,在日本铁蹄下惨遭蹂躏的中国人,除了受到敲骨吸髓般的经济盘剥以外,还经常被拉去搞什么“勤劳奉仕”。所谓“勤劳奉仕”,就是强迫中国人为日本鬼子无偿地卖命,美其名曰叫“勤劳奉仕”。
一九四五年六、七月份,就在他大学毕业前夕,学校组织一批大学生搞“勤劳奉仕”。日本警察把他们一百二十名大学生,带进了长白山抚松县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逼迫他们干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苦差事。
那里老山老峪,荒无人迹,四周全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
到山上以后,日本警察就用枪逼着学生去割山葡萄秧,割来一捆捆山葡萄秧放到汽油桶里煮,煮得呼呼大开,再把山葡萄水用布过滤后,加上一种化学药品,过滤出一种淡绿色的粉状东西。这种叫“酒石酸灰”的东西很难提炼,熬一大锅才晒出一点点。听说小日本鬼子是用来做炸弹的,不知真假。这一系列的操作,都是在几个中国苦力工人的指导下进行的。
这帮天之骄子们个个形同苦囚,每天天刚朦朦亮就被狗子警察吼起来:“起来!起来!快快地干活!”睡眼朦胧的学生就从阴暗潮湿的木房子里爬出来,就着咸萝卜吃一口发了霉的高粱米,极不情愿地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割葡萄秧、烧火、过滤粉末……头上有遮天盖地、不吸饱人血绝不收兵的蚊虫、小咬、瞎蠓;脚下随时可能爬出一条咬一口就会要你命的毒蛇;树林深处随时可能蹿出一只长着钢刷舌头,舔一口就会要你半边脸的黑瞎子;身后更有几只黑洞洞的枪口时时瞄着你,随时可能要你的小命……
他们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恶劣环境。
学生们心里叫苦不迭,个个恨得咬牙切齿,可谁都敢怒不敢言,谁都不想拿脑袋开玩笑。而且学生中还有二狗子,长着一副认贼作父的耳朵,专门到日本狗子那儿去打小报告,害得学生一个个都像蜗牛似的,都把自己紧紧地缩进沉默的蜗牛壳里,谁都不敢露出一点儿棱角。
唯独韩早先是一座小火山,随时可能爆发。
他是负责烧火的,整天当火头军,没完没了地烧,烧了一锅又一锅,小脸造得像黑鬼似的。他个子小,抱柴草抱的少一点就会挨枪托子。他受不了这份窝囊气,几次冲日本警察立起眼珠子。要不是一位好心的大哥总看着他,处处不让他爆炸,否则,真不知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呢?
当时正是小日本鬼子完蛋之前,穷途末路中的日本鬼子正是穷凶极恶的时候,杀人是他们唯一的发泄。再说深山老峪的,杀个手无寸铁的学生,不比踩死一只蚂蚁都容易吗?
有两次,他的小命已经挑到了日本鬼子的刀尖上……
这天他又挨打了。他经常挨打,脑袋上的大包一个挨一个,像丘陵似的。这次他实在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了,冲着日本警察破口大骂:“日本狗子,我操你祖宗!”
这时,已经转身离去的日本警察,瞪着杀气腾腾的眼睛又转了回来,端着剌刀就冲韩早先奔过来,眼看着刀尖已经触到了他的小胸脯上,他还气乎乎地傻站着呢。
就在这生死攸关的刹那,只见那位大哥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一把推倒了韩早先,忙向日本警察磕头作揖,连连求饶,这才幸免他一死。
直到有一天,一个工人下山回来,突然报告大家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说日本狗子败了!投降了!滚蛋了!大家顿时欢喜若狂,偷偷地奔走相告,心里高呼万岁!
可他们哪里知道,此刻,他们一百二十人的小命正攥在一个日本头目的手心里呢。只要他微微一点头,这一百二十个生灵就永远葬于深山老林里了。
原来,日本战败的消息传来以后,几个日本警察专程跑下山去请示上司,要把一百二十名学生全部杀掉埋在山里,以求封锁制造酒石酸灰的消息。但不知为什么,那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头目没同意。大概是因为日本无条件投降,自己是死是活都无从发落,无心思顾及一帮学生了。
于是,这帮在山里苦熬了两个多月,一个个像叫花子似的大学生,把手中的活计一扔,不顾一切地向山外逃去……
“日本狗子——我操你祖宗——”
“小狗子——你们终于完蛋了——”
这积累了十四年的愤怒喊声,久久地在山野里回荡。
在回家的路上,韩早先看到人们到处都在狂欢,高呼光复万岁!大骂日本鬼子王八蛋!法西斯!杀人魔鬼!被小日本鬼子践踏了十四年的东北人,终于大出一口恶气,可以放开喉咙尽情地大骂一通了,再也不用担心被杀被砍被抓了!
结束了这段“勤劳奉仕”之后,还差半年没能大学毕业的韩早先,被县农业中学聘去当国文教师。到后来,他又心血来潮去当了几个月的国兵。
押赴刑场
此刻,这位富豪人家的小少爷,把自己十九岁的人生经历全部过滤一遍,并没有审查出什么罪过,就按着张秀英的指点,挑拣一些自认为是重要的,比如上大学,参加国民党军队,以及家里有多少财产等写了几大篇纸。等张秀英来取材料时,他问她:“你看我这样坦白行不行?”
张秀英粗略地看一眼交待材料,仍然像以往一样,没说话,只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幽幽地看他一眼,转身走了,留给他的仍然是一片迷惑。
下午,他再次被带进审讯室时,气氛完全变了。
“我没让你交待这些没用的东西!我让你交待的是‘五一暴动’,你为什么一句不说?”焦秘书动怒了。
“我不知道’五一暴动’是咋回事,你让我咋交待?”
“你不要装糊涂!我告诉你,共产党已经夺取了政权,我们绝不会放过那些企图推翻无产阶级政权的反革命分子!你必须老老实实交待自己的罪行!你说,‘五一暴动’的武器藏在哪里?”
韩早先大吃一惊,心里叫苦不迭,“五一暴动”的事还没抖落掉,现在又冒出了武器,他哪知道什么武器呀?
“我不知道有什么武器……”
“胡说!你是**联盟铁血团团长,能不知道武器藏在哪里吗?”
“我确实不知道!铁血团的事只是几个人心血来潮,根本没干什么事。我根本不知道‘五一暴动’是咋回事?更不知道有什么武器,你们全弄错了!”
韩早先说的是实话,但却激起了对方的误解与恼怒,以为他在狡猾抵赖。
“岂有此理!你敢说我们弄错了?韩早先我告诉你,比你更狡猾、更阴险的敌人我们都不怕,难道还怕你这个……”焦秘书没有说下去,只用眼睛扫了他一眼,意思再明白不过了,难道还怕你这个蚂蚱大的小人吗?
韩早先的态度终于激怒了审讯者,看来不对他动点真格的,是不能撬开他的嘴巴了。
于是,审讯开始升级了。
几个人开始对他进行轮番轰炸,一连三天不许他睡觉,用一根细绳子把他的两只大拇指吊到屋梁上。他的身体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晃荡着,只有两根大拇指坠着他的整个身子……
“说吧,武器到底藏在哪里?”
昏昏沉沉中,他觉得大拇指好像断了,发出咔咔的断裂声,他开始胡说八道:“父亲家有八支枪……三叔家有十支……我家还有五支……”
“都藏在什么地方?”
又是迷迷糊糊地一通胡说:“窗台下……水缸底下……院子里……”
一帮人带着满腔的希望一阵风似地走了,留给他一段暂短的喘息。
转眼之间,一帮人又两手空空地转了回来,尽管掘地三尺,但却一无所获,接下来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韩早先不但成了顽固不化的反动分子,而且成了被捉弄者的发泄对象。一帮人把受骗上当的愤怒,毫不留情地发泄到他瘦小的屁股上……
一连数天,他拖着紫茄子似的屁股蜷曲在斗室里,眼前是一片浑噩噩的迷茫,看不到一点出路,他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一步?
但他没想到会发生后来的事,那是他绝没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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