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元一九0五年五月五日,亚普菲兰特王国全区气候稳定,万里无云。晴空下,驶过一辆快车由东向西北,从首都夏洛蒂布鲁克前往艾生海兹市。虽然很想形容火车‘奋勇疾驰’,不过事实上时速连四十公里都不到。烟囱喷出大量浓烟,但与引擎马力没有直接关联。感觉上就像一个人咬着烟斗,吐出浓烟缓缓散步一样,途中还要停下来,让出道路给如字面一般疾驶而过的国际列车,因此花费了不少时间。
如果是四月以前的威鲁,想必会有股冲动想从这辆火车跳上国际列车。不过现在的威鲁心情有了转变,因为在这辆火车里有佛莉达,而且自己就坐在她旁边的位置,再也没有任何事情比这更令他开心的了。
佛莉达穿着便于在洞窟里行动的服装,也就是跟男性登山家相同的上衣、长裤与靴子,头发也收进登山帽里,要不是她五官纤细,脸庞白皙,不然外表看起来跟男孩子没两样。
搭乘火车的行程对佛莉达而言应该不是什么快乐的回忆,威鲁做事也不得不多一层考量。他让佛莉达坐在窗边,打开车窗,如果觉得座椅太硬还准备把自己的上衣辅上。
“威鲁,你放心,风吹在脸上很舒服,更何况想逃的话随时都能逃走。”
佛莉达感谢威鲁的好意,同时双脚用力甩动。
“说、说的也是,随时都能逃走。”
威鲁点头如捣蒜,内心升起了另一种不安,佛莉达会从这辆火车逃跑的话不就代表火车遭到歹徒攻击吗?
这列车并非长途火车,也没有包厢,走道两侧并排着面对面的四人座。威鲁编了个理由离席,开始在列车内部打探,走到前面第三节车厢,他急忙回头,站在自己车厢门口向法莱沙警长招手,对着一脸狐疑的警长细声说道:
“警长,那个美国人也在这辆火车里,就是那个叫丹曼的家伙!”
“你确定?”
“我亲眼看见的。”
“这么说来,可见这家伙没有好吃懒做的坏习惯。”
约克丹曼与探险队搭乘同一辆火车,固然令人不快但绝对是可能发生的,而且已经成了事实。在威鲁的带领下前往确认真相,法莱沙警长对少年的观察能力大为赞扬,当他回到座位后,这次换佐伦道夫上校跑来向他窃窃私语。
“法莱沙准尉,你发觉到了吗?”
“您指的是丹曼那名美国人吗?”
老上校弹舌发出啧啧声,摇着竖立的手指。
“是陆军大臣的副官,虽然没有穿军服,但我确定他也搭上这班火车,他注意到我在看他,就马上拿报纸挡脸。”
“您确定吗?”
“你怀疑我的眼睛吗?”
当然不是,也因此法莱沙警长忍不住差点暗地咂嘴。警长认为在废矿所能预测到的人为状况会比天灾多。
如果丹曼与陆军大臣派系有所挂勾,不难想像凡是舞台上出现过的危险状况都可能发生,再怎么样也不敢说‘正好一口气把他们收拾掉!’。
“去程应该不会有事,因为我们还没找到那个东西,所以对方会在回程时动手。”
“我赞成你的意见,不过对方很明显采取了敌对姿态,那我们就可以找理由将他们拘捕起来,例如非法持有枪械。”
“我们不能因为陆军大臣副官持有武器就将他逮捕。”
警方的搜查权限无法触及军队内部,因此才有宪兵队的存在。佐伦道夫正是宪兵,但他也不敢滥用逮捕权。
即使陆军大臣派系暗中进行政变,绝大多数的陆军也不至于公然背叛卡萝莉娜女王。然而陆军大臣背后有德意志在撑腰,那个全世界最爱玩火的翘胡子就在幕后主使。
“凯撒威廉这个人一激动起来不晓得会干出什么事,比歹徒更棘手,歹徒都是以利益为出发点,反而好对付。”
佐伦道夫上校以比女王更辛辣的口吻贬谪邻国皇帝,警长对他的意见频频点头,并忙着活动脑细胞。
重点之一在于,丹曼一派与陆军大臣派系的对立抗争关系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他们最终的利害关系是不可能一致的,对症下药或许就能让狗咬狗。
那个名叫亚丽安娜的女子也在车上吧,警长很在意这一点。如果她只是单纯的感冒,应该已经完全康复了吧,如果引发肺炎,那现在应该还躺在华勒夫斯基家的床榻上。话又说回来,他实在无法想像平日摆摊子为善良百姓煎香肠的华勒夫斯基会是亚丽安娜的朋友。也罢,正因为事实往往出乎人意料之外,这个世间才会饶富趣味。
威鲁再度离席,走到杵立在车厢门口的警长身旁。
“警长,麻烦你不要跟佛莉达提到那个叫丹曼的歹徒,我不希望她心烦。”
“说得也是,恋爱中的男人也真辛苦。”
“这才觉得甜蜜呀,警长你也赶快找个伴吧。”
本想挖苦人,到头来反被将了一军。眺望返回佛莉达所在座位的威鲁,警长面露苦笑,这种情况下也只能苦笑而已。
2
抵达文生海兹车站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八分,在没有任何意外事故的状况下还迟到八分钟,正是亚普菲兰特地方铁路的特色。一行人完全没有开口抱怨,走进连月台也没有的乡下小车站,放下大批行李之后,重新环顾周遭风光,威鲁努力寻找丹曼等人,只是他早就不见踪影,根本无从找起。
可以了解为什么大家都称呼这里是“亚普菲兰特的瑞士”虽然山的高度远不及实际上的阿尔卑斯,但是山势险峻与山谷幽深几乎毫不逊色。针叶森林形成深浓的阴影,天空的蓝与地面的绿仿佛角逐着彼此的鲜艳程度。人称山国的亚普菲兰特到处是具有山国特色的景观。
城市标高比夏洛蒂布鲁克高出五00公尺,因此气温也很低,但还不至于寒冷。阳光毫不吝惜地洒落在大地、草木与人们身上,在地面清晰地刻划出影子的轮廓。
佛莉达不用说,连威鲁也是头一次来到这里。威鲁之前的世界只有夏洛蒂布鲁克,顶多就到贝洁湖一带而已。从中央车站附近的天桥上应该可以眺望到奥巴凯登山区,但是威鲁的眼睛看见的是自己的未来,是想像中的巴黎,压根对山区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车站前的小广场上盛开着矢车菊、水仙、郁金香、三色堇等等缤纷的花朵,花香乘风飘来,让人闻了就会兴起前往一游的念头。
居住在当地的海默特冯恩兰赫姆博士前来迎接一行人。
兰赫姆博土看起来不像备受尊崇的皇家学士院会员,也不像纯朴的山上居民,更不像在伦敦黑街横行霸道的盗贼首领。威鲁他们的第一印象是“心眼非常坏的银行员”或是“没血没泪没唾液的税务局官员”身高中等、削瘦、黑发抹了发胶定型,拿下眼镜以阴森的眼神盯着对方,嘴角两端往下紧紧纠结,当他一出现在眼前,佛莉达与威鲁不禁面面相觑,心想这个人好像不好亲近,不过这是先入为主的想法。一见到佛莉达与威鲁,兰赫姆博士随即绽出笑容,要形容的话就像一个成功征收到大量税金的税务局官员。
“噢,噢,你们就是女王陛下的私生子吗!呵呵,两个都很讨人喜爱,让在下想起了四十年前与妻子的回忆。”
“你不是一直都单身吗?”
佐伦道夫上校挑他语病。
“虽然没有法律上的妻子,但是心灵上的妻子倒有好几个。”
博士泰然以对,令佛莉达与威鲁相视而笑。
在前往废矿的马车里,博士拿出一张照片,那是有着大型机翼与螺旋桨的双翼飞机。威鲁一开始并不晓得那是飞机,反而佛莉达最先注意到,这是兰赫姆博土自行发明的,与美国莱特兄弟无关。
“这是天赋异禀的在下的心血结晶,不是全部的天赋,是一小部分而已。”
兰赫姆博土将照片收进衣服内袋,并朝佛莉达眨了眨眼。
“就爱吹牛皮!”佐伦道夫上校刻意以听得见的音量咕哝道,博士明明听到了却不引以为忖。
“十年后等着瞧吧,在下要驾着自己制造的飞机,不在中途降落,直接飞到伦敦去。”
“请问是哪里的伦敦呢?”
法莱沙警长的问题是一种嘲讽,但兰赫姆博士似乎无动于衷。
“凡事都是一样,开始学走路总是最困难的,一旦站稳脚步,等到全力冲刺就不用花费太多时间与技术了。”
马车重重晃了一下,让乘客记起目前正在山路行进。
“那么现在能飞多远?”
“不晓得能不能飞到夏洛蒂布鲁克?”
博士的语气略显收敛。
“不过火车花两小时以上行驶的距离,飞机花不到三0分,小弟弟你觉得如何?你看来既机灵又勤劳,要不要跟在下一同征服这浩翰无垠的天空啊?”
“请让我考虑一下。”
威鲁说出他所能想到最委婉的客套话,飞上天空是不错,摔下来就完了,他不要在成为大西洋以东最棒的魔术师之前丢掉小命。
过了一小时的路程之后,终于来到岩盐矿人口。过去这里曾经拥有管理事务所以及一00户。以上的矿工住宅,现在只剩寥寥数人,几乎接近废村状态,村子有一半埋在草堆里。
维兰赫姆博士之后,一行人见到的是向导约瑟夫克拉夫特。他家从曾祖父以来就一直在岩盐矿工作,此人年约四十五岁,给人强壮可靠的印象。说明废矿时的语气沉着,内容切中要点。
“岩盐尚未完全掏空,还能体续开挖一两个世纪,现在变成废矿全是地下水的缘故。”
众人边听克拉夫特说明,边在旧管理事务所的一个房间里用餐。这是夏洛蒂布鲁克餐厅的豪华便当。用过餐点以后,开始进行最后一次装备检查。
粮食准备五天份,火腿、香肠、加盐面包、各种起司、熏鞋鱼、饼干、李子干与葡萄干、小麦粉、奶油,还有水。
“水只要装满水壶就够了,另外还有多到可以让鲸鱼游泳的地下水,就算会饿死也不怕渴死。”
克拉夫特如此打包票,这番话让人听了有点不放心。
提灯、睡袋、防水布材质的组合式小船、蜡烛、防水火柴、指南针、各类医疗用品、登山绳、冰镐、酒精灯、毛毯、毛巾、白铁餐具。大致包含了登山用品与军队用品,另外,除了佛莉达、威鲁、兰赫姆博士三人以外,其他人全部携有手枪与子弹,那位体格接近格兹大汉、名叫哈罗的下士还带了步枪。看着携带了这些物品的大人,就明白这次不是什么快乐的登山健行活动,威鲁胸口涌现深刻的体认,紧张的颤栗窜过未来的大魔术师背脊。
坑道高二.五公尺、宽三.三公尺,成拱门状。地面呈缓坡走势,从出冬口往下到四公里处目前均可通行,意即接下来就没路了。因为地下水入侵,形成河流。克拉夫特从小便数度搭小船进入深处,不过河流水量与流速不稳定,相当危险。
“欧洲内陆地底拥有庞大的地下水脉,这座废矿就是其中之一,萨克森或波希米亚一带连续一两天下大雨,这里的河流水量也会增加,原因就在这里。”
这是兰赫姆博士的意见。
“现在准备进入坑道,女王陛下说过,要经常保持活力、自由、快乐!如此一来便心无所惧。”
佐伦道夫上校宣布,加上兰赫姆博士与克拉夫特共十四名成员的探险队朝奥巴凯登废矿迈出第一步,时间是五月五日下午一点。
这时在废坑外头,与“三f”毫无关联的男子正与另一名同样毫无关联的男子进行交涉。前者是约克丹曼,后者是陆军大臣副官。
“要不要考虑一下,先不要对他们动手,让他们带我们前往新武器的所在地,不,应该等他们从废矿出来之际再攻击,我们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新武器啦。”
听到“我们”这个字眼,陆军大臣副官不悦地蹙起眉心,但他并非那种只凭感情做事的直肠子个性。他与另外五名部属接下陆军大臣的最高命令,显然目前不是慎选手段以达目的的状况。当场拒绝交涉,将公然与丹曼派系七人为敌,因此必须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好吧,我可以跟你合作。”
从来没看过像这种如此赤裸裸表示出怀疑与私欲的利己同盟关系,他们与最不信任的对象合作,而且对此事,心知肚明。最先背叛者或者抢得先机者大概才有办法生存下来。
3
带头的是向导克拉夫特,殿后的是大汉哈罗下士,中间挟着威鲁、佛莉达、法莱沙警长、佐伦道夫上校、兰赫姆博士,一行十四人在坑道前进,最初的一小时没有任何状况,坑道处处可见动物的脚印,佛莉达指着其中一处,克拉夫特告诉她是鹿的脚印。
“连鹿也会进来这里?”
“有兔子啦,偶尔也有猪,少了盐动物就无法存活。”
可以肯定动物会来此走动,另外也有盗猎者出没。动物从来不在盐矿里争斗,肉食动物与草食动物并排舔盐,然后各自离开。在盐矿里制造血腥的只有人类,克拉夫特说明时还掺杂着苦笑望向一行人携带的枪枝。
“我们应该多多学习森林里的动物。”
没错,威鲁心想,不过他必须保留百分之百赞同的意见。如果一群像丹曼那样的歹徒前来偷袭,准备加害佛莉达,威鲁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他无法摆出圣人的面孔面对绑架、囚禁还用锁链绑住女孩子的歹徒。
威鲁与佛莉达在大人前后保护下往坑道前进,提灯映照出来的钿长空间仿佛永远也走不完。
“威鲁,你觉不觉得兰赫姆博士很有意思?”
“嗯,是啊。”
最好只仅于这样,威鲁暗地心想。见威鲁认同,佛莉达便继续说个不停。
“我喜欢飞机,没有任何束缚在天空飞翔是一件很棒的事,威鲁,我想,将来我要当飞行员,呃,女飞行员。”
“佛莉达你要当女飞行员?”
“你觉得我当不成吗?”
听佛莉达这么一问,威鲁当然不可能给她否定的回答,何况他也认为佛莉达与其在地面走路,更适合在天空飞翔。
“你一定会成功的。”
“谢谢,我也希望跟你一样拥有梦想,让我们互相勉励吧。”
大人听来只是童言童语,但对他们而言,却是最宝贵的对话,长大成人之后也会记得这是一段比遗失的宝石更加珍贵的回亿。
走了两小时,坑道前方的空间敞开,是河岸,导致岩盐矿沦为废矿的地下水大水洼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接着要使用小船,请大家准备。”
在克拉夫特的指示之下,探险队员们放下行李,开始组装小船,两艘以细铁架与防水布制成的八人轻舟不到三0分钟之内便大功告成。十四名队员堆放好行李,分别上船。一艘是向导克拉夫特、威鲁、佛莉达、警长与其他三人,另一艘是佐伦道夫上校、兰赫姆博士、哈罗下士与其他四人。船桨属于小型,数量与人数相同。当初主动表示要参加探险队,佛莉达与威鲁也必须付出劳力,拿起船桨划船,当然他们一开始就有这个心理准备。
在拿着提灯的克拉夫特带领之下,两艘小船在水面前进,平稳的水路只持续了三0分钟,这时划动船桨的手变轻了,众人才刚庆幸可以轻松一点,克拉夫特的语气却透着浓厚的紧张感。
“水流速度加快了”
不需要提醒大家小心,船底传来近似咆哮的声响,强烈的水流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推着两艘小船前进。前进变成冲刺,比快车还快。在小船左右溅起的飞沫不知不觉化为波浪。
小船弹离水面跃起,然后再度着水,提灯的火光在黑暗中快速流过,无数水滴反射着灯光,从远处望去大概就像斜划过夜空的慧星。
可惜小船上的人无暇观赏这梦幻般的情景,光是开口提醒彼此小心就已经耗费不少心力,最后不得不放弃控制小船。当小船在涨高的水面弹起时,佛莉达的身子摇晃不定,威鲁紧抓她手腕将她拉过来,佛莉达整个人正好摔进法莱沙警长怀里。但是这个动作的反作用力加上好巧不巧的着水撞击,让威鲁整个人被甩进漆黑的水面。“威鲁!”佛莉达与警长大喊,紧接着威鲁觉得自己听到自己沉没的水声。
威鲁浮上水面,呼吸急促,他的肺细胞尚未享受充足的空气,另一波水流随即袭来。威鲁再度潜入水中,在强烈水流中边旋转边移动,他已经失去方向感,他以双臂保护头部以避免撞伤,继续被水流搓揉。突地流速减缓,手臂轻轻撞上一个固体,威鲁从水面探出头,这次总算可以调整呼吸,他的脚慢慢踩到水底,站稳脚步,扫视周遭的黑暗,蓦地大喊:
“活力、自由、快乐!活力、自由、快乐!”
听起来就像在哀嚎一般,回音不断重叠,即将消失之际,另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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